奇楠香:成人之美

三世修得善因缘,今生闻得奇楠香。

长安,在如今盛世唐土下,存在于人们美好的期冀中。

长安,有最顶级的香料、香精、香粉、香油。

长安,有最美丽的风景、最美丽的人、最美丽的花。

长安,还有最擅制香的江眠倾,其香上可通天地,下可通三界。

1

这一日清晨,江眠倾端坐了镜前,瞧着镜中的人儿怔怔发愣。

镜中的女子有一张俏丽的容颜,眉不画而黛,唇不点而朱,自是有万种风情悉堆眼角。双十年龄,在长安城内已算大龄了,别家娘子在这个年纪,儿女早已经满堂跑了,可她至今还未有悦己者。

唐朝的等级制度森严,她一个沦落从商的江家弃女,一无后台,二无亲友,在这个时代里要么为庶人妻,要么为贵人姬妾。且长安城内关于她的传闻她都有所耳闻,不是不在乎外面的说法,而是她的命运要自己掌控着。

从妆奁里挑出一对步摇插在发中,她又对着镜中贴了花钿。

阿绿从她手中拿过了檀木梳,顺着她的发鬓将余下的发丝绾成了一个堕马髻。瞧着镜中白皙明艳的女子,阿绿不由得看呆了。

“娘子怎生打扮都好看,可羡慕死我了!该是让城里的人们都瞧瞧娘子这副绝色俏颜。”

江眠倾歪了歪脑袋,抽出发上一支牡丹花簪,睫毛闪动了一下,倏而启口问道:“阿绿,你说如若把我的这张脸换给你如何?”

听这么一问,阿绿心头登时“咯噔”晃了一下,回答道:“娘子这是在跟我打趣么?如若娘子这张脸换给我,也还是阿绿,成不了娘子的。”

瞧,这么浅显的道理,连阿绿这个小丫头都是知晓的。

2

每月十五,江眠倾必会去城外一座名为“慈恩寺”的千年古刹烧香祈福。

今日又临十五,府外,仆从早已备好了马车。待江眠倾出府上车,车夫便赶着马车向城外行去。

马车内靠坐着两人,阿绿见江眠倾闭目沉思,觉得好生没趣,欲要张口叨叨又怕遭了责骂,只能径自取了包裹内的绿豆酥来尝。细软香甜的绿豆酥在口里化了开来,随着一口口咬下,碎屑掉落在帕上,阿绿赶忙将这些碎屑包起来装入后面的包裹里。

“好香啊!”

连闭目休憩的江眠倾也闻到了此香,倏地睁开双眸,掀起车帘遥望。帘外,是一排排笔直的洋槐树,树干有两人合抱那么粗,枝叶如伞般散开,一看就是上了年头的,着实古朴大气,他们的车便在这树旁宽大的青石甬道上行驶着。

每逢这个时节,总有漫天的槐花,以及这铺满花的道路,而路过的马车行人则像被置身于白色的花雨之中。

“快到了呢。阿绿,收拾好细软,准备下车。”

“是,娘子。”

慈恩寺烟雾缭绕,香客云集,拜佛祈福之人络绎不绝。山下有几个孩童在放纸鸢,正开心地嬉戏玩耍着,见了马车驶过,纷纷避让开来。

江眠倾从山下向山上望去,慈恩寺似被笼在一片薄雾青烟中,轮廓若隐若现。

咚——

山上钟声空鸣悠远,响彻了整座云冀山。众生来佛前参拜,莫过于祈福、求财、求功名,亦有女子来求签问姻缘,寻大师解惑。

梵音百转,蓦然震颤,似有歌声低低吟唱,那歌声低吟婉转,有着数不尽的清愁和思念。前尘往事俱休矣,再回首,已三生。

江眠倾踏过青石板,拾级而上,一袭月白襦裙在风中摇曳,一方冪篱掩去风华。九百八十一个台阶步步盘升,每一步都怀着虔诚的心念向佛祖祷告。

大雄宝殿香烟袅袅,弥陀殿古朴巍峨,善男信女在蒲团上虔诚跪拜。江眠倾莲步踏入门槛,寻了中央的蒲团跪下,接过阿绿递来的三柱香,朝佛祖拜了下去。

一拜,为亲近之人祈福;二拜,问漫漫前路当如何;三拜,从此虔心向佛。

再起身时,她拈香而望,从对面签筒里抽了一支签来。

是中上签!

“欲攀仙桂蟾宫去,岂虑天门不开放。谋望一般音信好,高人自送岭头来。”

她手握签文,思忖其义,半晌未动,害得阿绿以为她要在蒲团上坐化。

“娘子,发甚呆哩?怎地不去解签?”阿绿轻曳其衣袖下摆,不解而问。

“此签我已知晓其义,无需解了。阿绿,你也来抽一签。”江眠倾整了整衣裙起身,给阿绿让了个蒲团,示意其坐下。

阿绿瞅了瞅签筒,犹作羞涩之态,心里虽想着,嘴上却道出相反之语:“娘子,我,我就不抽了吧。我一不求财运,二不求姻缘,抽这啥子作甚。”

江眠倾是何许人也,阿绿心思单纯,喜怒常形于色,道句俗语曰:阿绿一撅屁股便知其拉甚粑粑。

“喔,你既是不愿,那我去后堂一趟,你且在此等候,我速归。”

言罢,江眠倾不去看阿绿作何表情,兀自提起衣角朝后堂走去,丢下阿绿在身后一个劲地作咋舌状。

3

后堂为僧侣念经布法之处,江眠倾由小沙弥领着,入了得道高僧空明大师的禅房。禅房里十分整洁,对面墙上挂着一串白玉菩提佛珠,木鱼铜磬香炉静静地供在佛龛前,远远传来的诵经声如风过耳,不知不觉静定了凡尘俗心。

空明大师正于禅椅上打坐参禅,江眠倾进来方睁开双目,慈眉善目笑道:“十三娘来了。”

闻言,江眠倾笑着打趣:“大师今日真是好气色!十三娘特来问候大师,顺便讨教佛理。”

空明大师笑眯眯地把玩着手中菩提子,道:“十三娘这回又是来借哪本经书?”

见心思被拆穿,江眠倾索性直说了:“大师聪慧,什么都瞒不过您。今日,我且来借本《金刚经》研读,望大师成全。”

“哈哈,寺中经书结缘的不少,十三娘偏来老衲这里借。《金刚经》是有,却为活佛手抄孤本,着实稀罕得紧呐。”空明大师略无奈地笑了笑,知晓这次不借也不成了。

“岂不闻佛家摒弃身外之物,独修空性。一部经书,若要让它适得其所,发挥所能,也不违佛祖之教义,大师认为呢?”

“十三娘说的甚是在理。好一个适得其所发挥所能,老衲若还是不借,倒显得心量不够宽厚了。十三娘且跟老衲来取。”空明大师从禅椅上起身,翻了翻柜榻内屉,取出一本黄布包裹的经书交与了她。

“多谢大师,我定好好保管!”言讫,江眠倾向空明大师合掌告辞,步出后堂寻阿绿去了。经过后院时,迎面见一气宇华贵的玄衣男子快步朝着方才的禅房去了,还未看清面容便擦肩而过,原地只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衣皂香。

4

空明大师仍枯坐木榻闭目参禅,对窗外的雀鸟欢鸣充耳不闻。阿绿早已于外面等候多时,见江眠倾出来,移步上前去搀其臂弯。

“娘子,时候不早了,我们早些回去吧。”阿绿取了巾帕为方眠倾拭去额上香汗,见她手捧一样用黄布包裹着的东西,虽有疑惑却未作多问,只顾着下山去寻马车。

下山的路比上山时要轻快得多了,二人不一会儿便到了山脚下。见车夫仍候在马车前,阿绿轻扶江眠倾上车,而后离去。

马车又经过那段青石甬道,此时道上多了几辆马车。江眠倾背靠在马车内,打开黄布,翻开经书仔细地研读起来。

《金刚经》全称为《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》,又名为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》,有多种译本,方眠倾手上拿的为唐玄奘法师译本。此经以一实相之理为体,以无住为宗,以断疑为用,以大乘为教相。

她见了卷末四句偈文,反复咀嚼,不得其义。

“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。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。”

太深奥了,她始终弄不明白何为“实相者则是非相”,而“无所住”又是何意?

合上经书,复用黄布包裹起来,收入细软,掀开帘子,见落了满地的槐花,心情不由得愉悦起来。

5

马车行至半路,遇一山石阻隔,轮子“咯噔”一下被绊住,车身“咣当”晃荡。江眠倾与阿绿坐在车厢内,被颠簸个不轻,阿绿快速以手撑着车壁,防止江眠倾摔过去。

“娘子?”阿绿担忧地看向江眠倾,见其以手支额,似在想些什么。

“我没事。去看一下车外发生了何事,马车怎地停下了?”江眠倾当即反应过来,发话道。

“驭!”车夫收住缰绳,停止前进,回过头来,向车厢内回道:“娘子,前方有位郎君阻了去路。”

阿绿掀开帷帘,瞥见一抹青色堵在路中央,看样子是有意拦截马车。

“车夫,先停下。”

阿绿放下帷帘,身子朝江眠倾靠了靠,面上惊疑不定,眼睛咕噜一转,说道:“娘子,这人故意拦截马车,若是那打家劫舍的,我等弱女子岂是对手?幸亏我随身携带了一包毒药,娘子且放心,即便拼了命也一定护你!”

江眠倾轻笑一声:“绝非我小觑你,真若遇上了歹徒,这包毒药没使得上用场,魂儿先吓掉了!”

“娘子这般小觑我,我……我这就下车去问个明白!”阿绿果然中了江眠倾的激将法,愤愤地一骨碌坐起,纤指勾开车帷帘询问:“哪里来的郎君?作何事情?”

谁料前方男子快步向马车靠近,竟朝着车内人弓身作揖:“冒昧打扰,多有抱歉。岐山杨连朝欲问十三娘借样东西。”

“郎君欲借什么东西?”

“《金刚经》。”

车内,江眠倾不禁生出股子茫措,问道:“你怎晓得我有这部经书?”

杨连朝一颔首,转而回道:“某见马车顶棚泛白光,转而为黄,便知有佛家宝物在此,又以十三娘的作风来看,料想定是金刚经。某几次欲往寺中相借却不得,特来相问十三娘,望十三娘行个方便。”

“此书非借不可?”江眠倾好奇心起,对这男子的突然出现不得不多作怀疑。

“此书对我十分重要!”杨连朝坚定回道。

“哈哈,急人所急。阿绿,将经书拿与杨家郎君。”

阿绿得令,将经书包好,小心翼翼地交与杨连朝。杨连朝拿到经书,似得了珍宝,又朝马车深深一拜。

“某另有一言相告十三娘,十三娘此番回城之后,十日内勿要出府。”

本是男子的善意提醒,听在阿绿耳里倒招来一席责问:“喂,我家娘子好生借你书,你倒是面皮厚实,管恁多了吧!”

杨连朝闻言觉得面上下不来台,又觉得与个丫鬟争执有失水准,便径自不理,任她聒聒。

江眠倾一听,拉黑了脸,不客气地斥责阿绿:“休得无礼!”而后换了种语调,转而向杨连朝言道:“郎君别介,是我疏忽管教,向郎君赔个不是,十日后于江府候着郎君。”

“一言为定,十三娘慢走。”

马车疾驰而去,卷起漫天飞扬的尘土。车内,阿绿还在闹着别扭,为方才的训斥委屈不已。

“娘子,你信了那人之言?先是借书,后是恐吓,究竟是何意图?”

“我信他,今日有些累了,先回府再说。”

6

江府。

阍者(下人)来报,今日来买香粉之人送来了一张帖函,来者买了香粉后,丢下这张帖便匆匆而去,好生怪异。

江眠倾取过帖函,放在指尖轻嗅,是普通的信笺纸张,并无特别。打开来看,娟秀的小字跃然眼前:

“十三娘,某于明晨申时松鹤楼玉露厅相候,不见不散。

昀上”

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末尾那个“昀”字上了,此字应为男子的字号,单名一个“昀”字的是很少见,这让她不禁想起了那个人来。一种久违的心悸浮上来,心思瞬间百转千回。

她也曾如闺中女子般企盼过自己的良人,但那门亲事乃是父亲在世时为她定下的,她也愉快地应承着嫁过去。可就在成亲当日,她的未婚夫撇下她逃了,让她成为了长安城最大的笑话。一怒之下,她撕裂了火红嫁衣,许下了一个此生不嫁的誓言。

“阿绿,明日我要盛装赴约,快去将屋内那盒桃花粉拿来。”她兀自瞧着手中帖子,心里有了个计较。

阿绿得令,蹭蹭地跑回海棠苑去取东西。当江眠倾告知阿绿这盒桃花粉的用途时,惊得阿绿下巴磕都要掉了,忙摆手道:“娘子,这事我做不来,烦请娘子另找他人吧。”

江眠倾不依不饶,捋起阿绿额前一撮发丝,细细打量着她的脸蛋,笑问:“你想不想变美一点?”

阿绿在江眠倾的这番捉弄下有些欲哭无泪,张开嘴欲说些什么,又合上,思忖着此事的可行性。反复斟酌良久,她点了点头,嘟囔着嘴道:“娘子,只许这一次哦,先说好,若办不好可别怪我。”

“阿绿,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。”

7

翌日一早,江眠倾早早起床,没让丫鬟们随身伺候,自个儿娴熟地整理过妆容发髻后,准时赶往松鹤楼赴约。

松鹤楼玉露厅中,早已有人泡好了茶水,等候佳人到来。闻得一阵香粉味儿后,推开门相迎。

“十三娘。”

“林昀,果然是你。”

“十三娘还记得我,实乃林昀之幸。”

这位唤作林昀的男子伸手指了指对面蒲团,示意江眠倾坐下聊。江眠倾依习惯跪坐于蒲团上,望着对面男子,从几案上取过茶盏,举杯相敬。

“我以茶代酒,敬我们久别重逢。”言罢,自顾自地饮尽杯中茶,目光烁烁地看着林昀。

“好,那第二杯茶,我敬你,敬你我曾乃夫妻一场。”说到这,林昀举杯的手微微一颤,似是觉得说错了什么。

江眠倾首先意识到,他邀自个儿今日见面的意图在此,愤愤道:“是夫妻未至,当日你逃婚,可曾想过我的心伤?”

林昀放下手中茶盏,执壶给江眠倾和自己各斟了一杯洛神花茶,抬首打量起面前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。

“当日确是我之过,我自知配不上十三娘,且早已有了心上人,望十三娘原谅我的私心。如若四年前重来一次,仍不悔当日之举。”

闻此言,江眠倾面上极度不悦,放下茶盏,冷冽的目光扫向林昀,厉声道:“你!岂有此理!你林家可是聘了重礼送至江家,既不愿娶,何故摆那么大虚架子自欺欺人?早说如此,就该早日毁了婚约!”

林昀知她会是如今这般反应,早做好了心理准备,索性把话全都撩开了来说。

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只苦于无法相抗。如今,十三娘也已被逐出江家,那一纸婚约也就做不得数了。还望,十三娘还某一个清白,从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。”

听到此,江眠倾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狂躁了,一骨碌站起,手叉腰指着林昀泄愤道:“好一个男婚女嫁互不相干!此次你邀约的目的便是如此吧!我也不想听你多说废话,不必卖关子,直说便是。”

林昀见她如此沉不住气,心下奇怪,然而正事要紧,他也未作思量,翻了翻袖袍,取出一封信笺,置于几案上。

“这上面白纸黑字写明了你我二人因不和解除婚约,烦请十三娘签字盖章,此文书便作生效。”

江眠倾瞥了一眼文书,怒极反笑:“好,好,好啊!不过今日出门未带印章,此文书我先拿回府,待盖过章后再派人送还与你,烦请告知如今居所。”

“那好,兴庆坊的悦来客栈,掌柜的姓吴,向他一打听便知我住几号房。”

“明日悦来客栈见。”

江眠倾收起文书,不愿再与之多说,转身推门,步出了玉露厅。林昀望着她离去的背影,似有相识,却又觉得陌生得紧。料想着这些年来,她的脾性倒是变了不少,一激则怒,不似她以往作风。

几案上的洛神花茶已凉,他取过水壶,为自己续上一杯,自顾自饮着。这是江眠倾最爱的花茶啊,可是今日她却只尝了几口便放下。

这些年来,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?

8

江府海棠苑。

江眠倾一直盯着文书发愣,似要将它看个透彻。而后翻箱倒柜找寻青玉印章,把书架上的书籍全都扒拉下来,扔了满地。

“到底搁哪儿去了?怎地找不见了呢?”

恰在这时,姽婳不声不响地从身后走入,看见满地狼藉不禁咋舌。

“啧啧,这是要把屋子给翻过来了。十三娘这在寻什么?姽婳可否帮忙?”

江眠倾闻声回首,扯过姽婳袖子往书架带,说道:“姽婳你来的正好,快帮我找找青玉章。”

她们俩扒拉了半晌,在几乎要放弃时,江眠倾才在书桌拐角处发现它。取过青玉章,她犹疑了一会儿。只需往文书上一按,从此她便获了自由身,与林昀男婚女嫁互不相干。

卯足力气在文书上一按,她将盖好的文书折叠整齐装入信封,转身便往门口走去。

“姽婳,我要前往悦来客栈一趟,去去就回。”

姽婳望着她翩然离去的背影,眉头微蹙,俯身拾起躺在脚边的书籍,将它们重新放回了书架上。

长安城将外郭城居住区分为许多里坊,里坊内有街巷,四周用高墙围起,设里正、里卒把守,早起晚毕。

大的里坊四面开四个坊门,中辟十字街,小的里坊开东西二门,有一条横街。这些纵横交错的街道形成一个交通网络,井然有序。兴庆坊位于外郭城内,与皇城相连,多为达官贵胄居住之处,悦来客栈在此内便略显突兀。

少时,江眠倾下了马车,直奔客栈前台。

“吴掌柜在否?”

一位身材矮小,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应了一声:“哎!在嘞!”听见客人来唤,赶忙出来相迎,抬首瞧见江眠倾绝色丽颜,猜想着此女大约便是名动长安的十三娘了,拱手客气言道:“是十三娘么?林家郎君昨日嘱咐过我,只需将信笺交与我,我自会代为转交。”

江眠倾颔首而笑:“那有劳吴掌柜了。”言讫,从袖中取出信笺,交与吴掌柜。

刚要抬脚迈出客栈,又听得楼上一声娇滴滴的传唤:“十三娘莫走,还请十三娘楼上一叙。”

嗯?江眠倾顿下脚步,朝楼梯口张望了一眼,忍着满腹狐疑,思量着要不要上去。上去吧,不知要说些甚,不去吧,又显得心虚。两番相较之下,抬腿朝楼上走去。

楼上木门“咯吱”一声被推开,江眠倾只顾着脚下楼梯木板,除了心虚还是心虚,根本未注意楼上的女子已注意了她半晌。

“十三娘请进,我有话与你说。”

江眠倾眯着清眸,这才抬首打量起说话女子的颜容。这是一张清丽的小脸,头上挽了一个妇人髻,身着素色襦裙,十分淡雅,可是眉宇间隐显的忧思使她看起来年长了好几岁。

“我记得你,你是秦家娘子燕燕。”

“正是。”秦燕燕邀江眠倾坐下,拉过她右手皓腕,半晌,低喃了句“十三娘”,便没了下文。

自从四年前,于婚礼前夕,林昀落跑之后,秦家娘子也一并消失,明眼人一下子便能猜到二人的关系。可如今他们二人再度出现在江眠倾面前时,最先尴尬倒是秦燕燕。

秦燕燕话中有话,江眠倾自是听得出。欲言又止后,总得有个人先打破沉默,解开尘封于彼此心田的记忆。

“燕燕,有话不妨直说吧。”江眠倾开口言道。

“十三娘,我对不住你。”秦燕燕低垂下眼睫,已决意将心坎思忖了半晌的悱恻和盘托出。

“林郎当年是被逼无奈才逃走的。这一切皆是我的错……在林郎与江家定亲之前,我便已倾心于他,而阿爷是不会将我许给林家的。那个时候,我知与林郎有缘无分,却又割舍不下,遂借丫鬟之名几番混入林家,故意接近他。”

“为了引他注意,甚至几次冒着生命危险让他搭救。事后他训斥了我,可是言语里透露的关心却让我欣喜若狂。久而久之,林郎开始关注我了,我本以为他也会如我在意他一般在意我,可他却总会有意无意地在逃避着我的目光。我甚为不解,几次询问都不得答案。”

“之后我发现他早已与江家十三娘订了亲事。我不甘心,又换回了秦燕燕的身份回了秦府。再度与他相见是在他大婚前两个月,我约他去了秦家别院……”

说及此,秦燕燕的眸中闪动着异常的兴奋,抓着江眠倾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。江眠倾反握住她的手,等待她继续说下去。

9

“那一日,林郎准时应约,他怎地也想不到那个莽撞又多情的丫鬟乃是秦家娘子。他欲逃离,我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肢,他的身子一瞬间僵硬起来……也是那一日,我成了他的人。事后,他十分懊悔,被矛盾与愧疚煎熬着,不肯再来见我。”

“我气他如此不负责任,连续两个月未再与他相见。但当我发现自个儿身子重了之时,却已迎来了他的大婚之日。百般思量之下,我让贴身侍婢以帕向他传递消息,约了他婚礼前夕于外郭城门口相见。顾及我肚子里的孩儿,他还是驾车带我连夜出逃……”

“一路上,马车十分颠簸,我忍着腹痛,过了三天两夜才逃至洛阳。林郎说去洛阳投奔亲戚,可抵达洛阳后,他的亲戚闭门不见。紧接着去寻了他在洛阳的友人,结果又被友人耍了一遭,身上银子尽数被骗光。本欲去衙门报官,可一想到暴露身份的后果便退缩了。”

“几番折腾之下,他将我安置在洛阳郊区的一个农户家里。白日里,他去城里打工,夜晚回归,我则在家做好了饭菜等他归来。那段日子虽清苦,却是我前半生不曾感受到的幸福。”

“不过,好景不长,隔壁家大郎因贪图我之貌,趁林郎不在家时欲猥亵我,我几番挣扎,额头撞上了墙壁昏了过去。隔壁家大郎见出了事,慌忙逃了。待林郎回至家时,我的下身也已是一片血红……我与林郎的孩儿最终未能保住,我恨他,更恨自个儿,想是老天看不惯我此番行事让我遭了报应。”

“痛失孩儿之后,我们之间逐渐淡漠,原本甜蜜幸福的日子也已了无趣味。我几次欲要轻生,又被救回,索性就淡了这心思。四年来,我们一切安好,但十三娘你却是梗在我们心头的一根刺,拔不出也咽不下。最后,林郎做了一个郑重的决定,我们当下回了长安,林郎则回林家负荆请罪……”

听到此处,江眠倾温润的眉眼隐隐有了湿意。

“燕燕,当年是你一己私欲害了我们仨,你可知你们这一走,江十三娘便背上了个弃妇的名称!”

秦燕燕泪湿羽睫,心有忏悔,然踌躇不定,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颤抖。

“十三娘,此事因我而起,就让我来亲手了结罢。四年来,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我未出世的孩儿,也无时无刻不在祈求十三娘的谅解。”

“呵,事已至此,还有何用。文书已交给吴掌柜,你们且早日离去罢。”话毕,江眠倾站起身,转身朝门口走去。

“十三娘……”

江眠倾脚步匆匆,未在意身后这一句绝望的呼唤。客栈外吵吵嚷嚷的人群,她视而不见,足下步伐只愈加仓促。她双眼晦涩肿痛着,泪水打在手背上,“啪嗒啪嗒”的声音清晰可闻。她不敢拭去脸上多余的泪,怕弄花了今早好不容易画好的精致妆容。登上马车后,她命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江府。

之于江眠倾,这一纸文书代表着三个人的自由,放自己也放他人一条生路。之于林昀,此文书乃是一分水岭,自此后与江眠倾形同陌路,再无纠葛。之于秦燕燕,却如同得到了救赎与解脱。三个人原本的纠缠即将以这一纸文书画上个句号,可这句号的背后又有多少长吁短叹?

10

五月的天气,暖风和煦,因着未到半夏,温度刚刚上来,还不太炎热。阿绿这会儿正坐于草垛上,学着稚童编草帽玩儿,待完工了一个,戴于头顶用来遮阳。

远处绿得如水草一般的地块便是庄田了,她眺望了一眼庄田,眼波儿一转,回首唤过身边人:“喂,杨卿,我们去对面的地里找些作物来吧!”

“啧啧,你这是让我又去做那偷鸡摸狗的勾当?”旁边的人斜睨了她一眼,似笑非笑,纵身一跃,跳下了草垛。

“呵呵,反正你已做过一次了。正所谓一回生,二回熟,不妨事,慢慢习惯了就好了。”阿绿面上堆满假笑,把头顶草帽儿一甩,跟着纵身跃下了草垛。

“这回我可不去了,如此行事,委实有毁君子风范。跟你出来了几日,别的恁是没学到,学的最多的便是小扒小窃,善哉善哉!”被唤作杨卿的人儿一脸的惆怅,对着阿绿不住地摇头苦笑。

姑且不说杨卿,便是这几日里,阿绿在这乡下农庄里也长了不少本事。这会儿正近晌午,肚子不争气地叫唤了起来,顾不得其他,阿绿鄙夷地瞥了一眼杨卿,一路小跑,兀自朝庄田奔去。

“美食与美德不可兼得也,你不去我去!”

杨卿拾起阿绿甩落在地的草帽,把它扣在自个儿头上,背靠着草垛,眯缝着眼儿瞧着阿绿的一举一动,时不时叼一根稻草在嘴里哼哼唧唧不知所云。

“娘哎!这活儿可真累!”阿绿学着庄稼人操着一口乡下方言,用锄头一寸寸地锄着脚下黑土地。

转瞬,晌午已到,平日里种花种草的劲儿也已使完,阿绿瞅瞅箩筐里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红薯与一把绿油油的野菜,乐得前俯后仰,挥舞着锄头向杨卿炫耀她的战果。

“一共八个红薯,三十根野菜。今日晌午就吃这个了,杨卿若是不介意的话,可以去邻居家借点米来煮饭,嘿嘿。”阿绿点了点箩筐里的作物,把它们一股脑全都倒在杨卿面前。

“哎,已连续吃了五日的野菜,总想换换口味,吃点野味,我去打点野兔子来烤如何?”杨卿一看这没点油水的作物,胃里一阵泛酸,揉揉肚皮,有点犯难。

“不允,我食素,你亦同食素。”

“什么逻辑!”

“不吃拉倒,今日只有这些,我一人便可以解决。”

“当初怎地没发现你如此厚颜无耻……”

“现在上了贼船已来不及了,哈哈。”

这会儿说着,午饭便在他们的这番争论中开始了。

“烤红薯,煮野菜,拌野菜,煮白饭,这些天来,看你就只做这些,哪里像个丫鬟的样。”杨卿环视遭火架,不满地抽了抽嘴角。

阿绿左手拾起地上的柴火,朝架子上再添一味柴,右手转动着红薯,回应道:“你又不是不知,我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,如此只能让杨卿勉为其难地跟着受苦啦。”

“哎,算了,看在你借我金刚经的份上,我不同你计较。”杨卿鼻子里哼唧一声,径自从架子上取过一杆红薯,嗅了嗅,说道:“还是蛮香的,这块归我啦!”

“喂,还没熟呢,还我!”阿绿眼见杨卿一把夺过红薯,愤愤然朝他抢去。

“就不给。”杨卿胳膊肘侧过阿绿,背朝着阿绿,作势去啃红薯。

“啊啊,烫!”一声叫唤,猛地把红薯朝远处杆子一丢,整个身躯挺直,吸了吸下唇。

“活该,哈哈。”见杨卿遭了罪,阿绿幸灾乐祸一番,又取过架子上一杆红薯,递给他道:“喏,这个好了,还要不要?”

“不吃了,你留给自个儿吧。”杨卿悻悻然言道,揉了揉唇角,忽而想到什么,转首相问:“话说你要把那账薄如何处置?秦家阿郎若是知晓谁偷了他如此重要之物,铁定气得火冒三丈。”

“这个嘛,我打算给他送封匿名信,顺便把这本账薄一块送去,光是如此,他便晓得分寸了,即便他想查,也查不到我头上来。”阿绿说得云淡风轻,似是对偷账薄一事毫不在意,复又言道:“以你的身手,他们即便查到了,也奈何不了,怕啥?”

“我倒不是担忧,只是这林昀如此负你,秦家又与你毫无瓜葛,作何要如此帮他们?”

“帮人亦是帮己,此事困扰了我四年,是该有个了结了。”

话到此结束,饭罢,阿绿回至农家庭院内收拾包袱,杨卿见她如此,赶忙唤住了她。

“不可回去!你可别忘了,你现下可是顶着阿绿的名头,回去之后便全乱套了。”

“可……”阿绿迟疑了会儿,目光灼灼地盯着杨卿的脸,见他对自个儿一个首肯地点头,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。

“你不是会算么?现下总该告诉我,我的劫为何时?”

“天机不可泄露。”

“嘁!”

“发觉你愈来愈粗鲁了,倒似村姑。”

“……你也好不到哪儿去。”

11

长安东市,醉仙居。

林昀喝得烂醉,店小二上前阻拦,却遭其一阵叱责,正待反驳,见其取下身上唯一一件值钱的羊脂玉佩抵了酒钱,便索性闭了口。如林昀这般平日里喝醉了酒不付账的也不在少数,可今日看他一副落魄形容,也不忍多加怪责,遂收了玉佩,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。

“燕燕,你也要离开我,想我林昀活得委实窝囊。呵呵,江十三娘,如今你可满意了?”他自顾自地低语,身子斜倚在桌子旁,右手托起酒盏朝嘴里灌去。胸前袍子已被酒水浸湿了大片,贴着胸膛的肌肤有着丝丝凉意,他不禁打了个哆嗦。

“十三娘!还我燕燕来!”他大吼一声,震得店里其他客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。

旁处有人骂了一句“疯子”,他瞪过去一眼,扫的那人悻悻然闭了嘴。而后,拖着昏沉沉的身子朝东市大街上走去。

街上川流不息,瞧着熟悉的街景以及街边卖烤羊肉串的胡人,他揉了揉不甚清明的眸子,究竟是有多久未来过此地了?

“让开让开!”身后一阵吵嚷声,三五大汉粗暴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大道,纷纷腰佩长刀,目露睚眦,看上去颇为凶悍。

这厢,人群散了开来,林昀方才与这些人擦身而过,左侧身子被撞击了一下,袖袍中的信笺登时飞出,落在地上,混乱之中也不知被谁踩踏了几脚。待他从地上拾起时,已是零零碎碎脏乱不堪。

“燕燕……”他低喃了一句,目中渐渐透出了凶狠。

少时,江府门外又有人送来了帖函,江眠倾在收到帖函之后即刻赶往了前几日见面的松鹤楼。依旧是上次那一雅间,可能是心情换了,竟能明显地觉察出此刻周围死沉沉的气息。

对上那一双清明透彻的双眸,林昀有些恍惚,可是理智告诉他,此事必须得有一个了断。他酝酿了会儿情绪,先开口道:“十三娘昨日见过燕燕?”

“昨日她邀我楼上小叙会儿,告知一些事实真相。”江眠倾喏喏答道。

“可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!今早她只留书一封出走了。”林昀盯着她的脸,从袖袍中取出那封皱巴得不成形的信笺,甩至江眠倾面前,怒火燃起。

见林昀一副质问的形容,江眠倾满腹狐疑,好笑地瞪回他:“我能说什么,即便说了,你也不该找我要人。或许你该去秦家瞅瞅,不定她已回去了呢。”

“不可能,不可能……回了秦家必逃不过一个死字。燕燕已答应不再寻死,怎会自投罗网?”林昀摇晃着脑袋,颇为不信。伸手抓过其右手皓腕,睚眦目裂,“是你,是你逼得燕燕离去,你说是否该找你要人?”

“放手!林昀,你就是个懦夫!我若是秦燕燕,即便回了秦家是死,也好过跟着你这个懦夫!”江眠倾心有不悦,被人这番对待,若是还没有点火气也忒窝囊了些。

“你说什么?再说一遍!”林昀不可置信地瞧着江眠倾,那一双清透的眸子里除了厌恶便是鄙夷。

“懦夫!”江眠倾把这两个字从牙缝里咬了出来,平视着林昀的眸子里毫无畏惧。

林昀火气上涌,右手刷地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,朝她胸口刺去。刀刃见了血,随着“啊”的一声痛呼,江眠倾昏死过去。林昀这才反应过来杀了人,脸色霎时苍白如纸,六神无主之际,慌乱地逃了出去。

12

正在琢磨着新菜肴的阿绿这会儿眉心突突地跳,她用手指轻轻揉了揉眉心,感觉似乎有事发生,赶忙寻找杨卿的身影。

“杨卿,我总觉得出事了,我们现下立刻回城吧!”

“好,我跟你一同去。”

杨连朝捋捋袍子,不忘随手把桌案上的金刚经带上。他快步走出屋子,亲驾马车,载着阿绿一同进了城。

林昀在逃出松鹤楼之后,复又急速调转回去,推开门,背起已昏迷不醒的江眠倾快步朝医馆行去。与此同时,他亦通知了江府前来接人。

姽婳首先到达医馆,在看到江眠倾血迹浸染的左上襟后,惊得面色苍白。少时稍作镇定,步至榻前,搭上了她的脉搏。

这脉搏很是微弱,她的生命特征正在逐渐消失。愤怒担忧一一夹杂之下,姽婳一个冷眼扫向低垂着脑袋的林昀,准备开口说些什么。

在姽婳愤怒的视线压迫之下,林昀羞愧难当,不敢抬头去瞧姽婳此刻形容,只低沉地开口言道:“十三娘乃是被某所伤,某自知罪孽深重,待救治过后,送官也好,报仇也罢,任你们处置。”

“呵,你以为你几条命可以拿来相抵?十三娘可曾亏欠你一分一毫?”

姽婳怨愤的声音中混杂着悲伤,接着言道:“你林昀不仅懦弱更是混账!若十三娘有个三长两短,你百死不得偿命!”

林昀垂首无言,意识到自己冲动的代价,也不敢抬眼去看床榻上的人儿,只一心企盼上天能够让她好起来。

“我愿意……为十三娘偿命……”

除了姽婳与林昀,房间里还有一名医婆在为江眠倾诊治。

“嘘,你们小声点,要吵去外面!她还有救!”

屋内众人被医婆的这句话引得思绪纷杂,不多时,门外一声清脆的呼唤拉回了每个人的思绪。

“姽婳。”阿绿小跑进屋,瞧着屋内众人神色各异,又瞥见了床榻上的人儿,按捺不住地惊呼出声:“阿绿!”

这一声“阿绿”把屋内众人弄得晕乎了。

顾不得解释,她步至床榻,从袖口取出一盒香粉,均匀抹到了床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,转瞬间还原了她的本来面貌。而后又用剩余的粉扑上自个儿的脸,渐渐显露出一张绝色丽颜。

“十三娘,阿绿这……”

姽婳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,这会儿又接受了这一番“惊喜”,瞬间结巴得说不出话来,旁边的林昀亦是瞧着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变故瞪大了双眼。

“还是让我来说吧。”杨连朝抢先一步开口,将事情的始末经过娓娓道来。

事情约莫是这样的,江眠倾在得知林昀来长安寻她之后,便和阿绿商讨了个计策。沉香阁内有一种唤作“曼陀罗香”的香料,她将它做成香粉用来简单易容。这种易容术十分高明,只有十分相熟之人细看之下才可发现它的瑕疵,于是她便以此与阿绿换了脸。

换脸之后,她让阿绿顶着自个儿的名头去见林昀,并将他们的对话传书与她。与此同时,化身为阿绿的江眠倾发现了杨连朝身为洋槐树精的秘密,立时返回慈恩寺山脚下寻求帮忙,以借经书为由再三掇串杨连朝去偷秦家的账薄。

成功偷取账薄后,杨连朝与她又在秦府别院附近盘查了五天,一连搜集到秦府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。有了杨连朝的帮助,江眠倾的计划顺利多了,那偷来的账薄以及连带打探来的消息一并作为了要挟秦家的筹码。但阿绿这边发生的意外却是江眠倾不曾料到的。

待杨连朝把事情始末经过说完后,众人长吁了一口气。姽婳却忽地站起身来,对着真正的江眠倾愤忿道:“十三娘真真好计策,连身边人都被算计进去了!呵,恕姽婳不奉陪了!”言罢,一转身朝医馆门口走去。

江眠倾也未开口阻拦,杨连朝眼见如此,宽慰其道:“阿绿未伤及心脉,十三娘自可放心。姽婳只是气恼被蒙在鼓里,过段时日便会好了。”

“嗯,由她去吧。她一时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。”江眠倾羽睫低垂,不知是在想些什么。

“十三娘……”几乎被人忽略了的林昀倏而开口,怔怔地打量着真正的方眠倾,心底没来由地喟叹。

“林昀,我不想见你,你走吧。阿绿之事我亦不会追究。”

林昀欲要解释,被杨连朝一个“请”的手势阻断了话语,只得失落地拂袖而去。

床榻上的阿绿还未醒来,江眠倾一直守在榻旁不眠不休。刚刚姽婳说的确实不错,她十三娘从未负过任何人,可这回却唯独负了一心待她的阿绿。

一连过了三日,阿绿的情况有所好转,到了第五日,便能下地行走了。

同月里,秦家阿郎在收到匿名信与账薄后,果断答应了办理林昀与秦燕燕的婚事。原本回了秦府被禁足的秦燕燕终于重获自由,更是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惊喜。

婚礼预定在下月初六举行,秦林两家这会儿已是忙得不可开交。更有甚,坊间对江眠倾的传言又多了一条,对于这些传言,江眠倾选择不闻不问,更是不想知道大家都在议论着些什么。

13

江府海棠苑。

刚刚恢复点血色的阿绿拖着羸弱的身子步入江眠倾屋内,见她正伏案阅读,不忍惊扰又踌躇不定,只得站她身后屏气凝神地观望。江眠倾在她刚踏进门槛时便已知晓,见她这般小心翼翼,估摸着猜出了一二,犹作关心道:“阿绿最近看起来气色不错。”

听其这么一说,阿绿不禁心虚腿软,果断将林府送来的邀请函置于江眠倾面前道:“劳娘子挂心,阿绿一切安好。只是此次婚礼将近,你亦受邀在内,不会又让我去代为观礼吧?”

江眠倾先是卖了个关子,而后轻笑着摇摇脑袋,把邀请函往桌案上一推,直言道:“我欲与杨卿去山间煮茶观日暮,此番邀约直接推拒吧。”

阿绿即刻喜笑颜开,连带着脸蛋也红润了起来。门外,阍者来报杨连朝这厢正候于前厅,江眠倾闻言与阿绿挥别,转身朝门外一路小跑去。

前厅内,一身宽袖长袍的杨连朝显得丰神俊朗气韵抖擞,见江眠倾来了,取出袖中黄布包裹的经书恭敬递于面前:“十三娘,某今日特来还书,还要多谢十三娘借阅。”

从那日借阅经书算起,今日整好是十日之期,江眠倾笑着伸手接过,回道:“杨卿不必多礼。这经书你已阅过,有何心得体会?”

杨连朝眼波儿转动,略加思量,答曰:“略有一二。佛学尚“无为法”,尚“空我法相”,自得菩提之心智,‘非法非非法、众生非众生’,等等,意似深奥,其实意旨为引人自见佛之本性,达无上遍正觉。”

“佛学深奥,尚不能深解,且自认很难达到“空空”之境,但唯觉佛学之修,实际上对中和之道,自利利人等人的修为大有裨益。”

“甚是在理。此乃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,杨卿有如此感悟,可喜可贺。”江眠倾对此赞叹有加,思及旁事,又言:“杨卿可曾去过灵岩山?”

“未曾。”杨连朝诚实答道,忽而明晓过来,心有默契地点头示意,“待灵岩山归来,某也该回去继续修行了,争取早日登圣境。”

江眠倾闻言,只是浅笑不语。

14

大婚之日很快如期而至,林昀早已着了一身婚服,骑马去秦家迎亲。虽说林昀与秦燕燕早已有夫妻之实,然此次回长安能得秦林二家不计前嫌地接纳,礼数方面自不可少,因而婚礼办得隆重而热闹。

一路吹吹打打,林昀骑马前引,傧相从众簇拥,直至林府门前方止。入了青庐,新娘由侍娘以团扇遮面,开始行礼。这厢,林昀的心情可谓紧张而激动,在看见团扇后美得天地失色的秦燕燕后,心道:十三娘,此生我又欠你一个人情了。

此时亦正值六月初六,灵岩山上开着漫山遍野的不知名的小花。山顶一处草堂前,江眠倾弓着身子往石桌上一只红木樨盏里倒半盏桂枝杏仁茶。杨连朝执了木樨盏,见绛红色茶水囿在宝石红色里,叹道:“这乾坤壶倒省了不少功夫。”

江眠倾笑说:“还不是特意拿来奉献给杨卿你的。”

杨连朝心下一暖,小品一口,说道:“怕是拿我试茶为真。”

见心思被拆穿,江眠倾也不恼,反加了一粒冰糖在茶里。

“这茶水太苦涩了,你若不习惯,可加一粒糖。”

“这倒是个好想法,我瞧这山上的野蔷薇爬满了枝桠,待会儿可一同去摘些回来泡茶做茶饼。”

“茶饼是怎么个做法?”

“拜我为师,我可以教你。”

“教我甚好,拜师的话可要辱没你这个师父了。”

“十三娘何时变得如此自诽了?况且,这花采摘下来还得晾晒成干花才可食用。”

“还有啊……这茶饼要配上好的泉水才好……”

江眠倾抿了抿杯盏中的桂枝杏仁茶,又往茶壶里置了一粒冰糖。看着远处日暮西垂以及对面石凳上滔滔不绝的某人,不禁想到了一个词:景美人更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