奇楠香:魂命相依

三世修得善因缘,今生闻得奇楠香。
长安,在如今盛世唐土下,存在于人们美好的期冀中。
长安,有最顶级的香料、香精、香粉、香油。
长安,有最美丽的风景、最美丽的人、最美丽的花。
长安,还有最擅制香的江眠倾,其香上可通天地,下可通三界。
1
三月,长安东市最大的茶馆醉仙居的说书人提起城内江眠倾是一句一摇头,三句一叹惋:江家十三娘于成亲日得知新郎落跑之后,亲手撕裂嫁衣,起誓终生不嫁,除非能有一人将整座凤鸣山头买下赠她……直至今日,十三娘也未能等到那个送她山头的人。这一年年虚耗,竟成了双十年纪的大龄姝子。
江眠倾是何许人也?
古有“庄周梦蝶”、“叶公好龙”,今有“眠倾弄香”。所谓眠倾者,长安城内无人不晓。上至皇亲贵胄,下至妇孺孩童皆以此人为谈资,此乃弃女从商的典范,人送外号——江十三娘。至于长安百姓给江眠倾归类的几点特质如下:
一,颜美而体娇,传说为长安第一美人,此女一出,曾引无数英豪尽折腰。
二,嗜钱如命,被江家排挤后一手创办了沉香阁,以其精明的头脑将生意料理得风生水起。
三,酷爱弄香,以侍弄花草为乐,天生对香料敏感,所配香料无人能及。
坐于茶馆内东北角的苏流觞饶有兴致地看着说书人唾沫横飞,右手执起茶盏轻呷一口,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弹弄桌角,似在享受,又在沉思,全然不顾旁人的横眉冷对。
他看起来十六七岁模样,一身青绿稠衣,头发以碧玉簪束起,脸如桃杏,姿态闲雅,尚余孤瘦雪霜姿,身上一股不同于兰麝的木头的香味。
“真真是个有趣的小娘子。”
听完了这场说书,他放下茶盏,结帐离去。风吹衣袂飘,端的是长身玉立,气质非凡。
2
江府后院内,江眠倾长袖上撩,左手执锄、右手执壶于地里忙做一团。且看这后院,绿的长藤倚墙生,粉的牡丹院中开,紫的芍药翠中点,白的茉莉扑鼻香……初入后院,便是这万种颜色映眼帘,再是初春的青草香混杂着各色花香萦绕鼻尖。
“阿嚏!阿嚏!娘子,您又自己侍弄这些花花草草了。”一翠衣丫鬟双环髻,十四岁模样,稚嫩的脸庞眼波流转,生得是娇俏可人。她长袖掩鼻,不住地打喷嚏,当看到江眠倾这副形容时,面皮一抖,心道府里又要有人惨遭“毒手”了。
“阿绿,过来把这些杂草都给锄了。另外,晚上帮我试香。”
此时江眠倾香汗淋漓,细碎的阳光倾洒于面庞金光闪闪,衬得皮肤更加细腻光泽,给人一种恍惚的天人之姿。那专注的神态,眼里流露出的温柔竟使阿绿看呆了。
“啊,娘子,我以后再也不敢偷吃厨房点心了,也不再给‘糯米’下药了……还有……”阿绿一连串地说出了一大堆江眠倾所不知的事情,只差抱着她的大腿痛哭求饶了。
江眠倾暗笑一声,阿绿这不打自招的样子委实可爱。
“阿绿,待会儿你去给糯米刷下皮毛。”
“娘子,糯米的吃食还没送去,我这就先告退了……”言讫,阿绿拔腿就跑。
糯米是一只体型高大的混血犬,通体金色,大耳大鼻子,样貌十分讨喜。它是说书人口中的落跑新郎从海外带回的礼物。刚抱回来时,尚且还是一小团未长开的小球,江眠倾便给它起名糯米。
3
东市大街上,苏流觞不知不觉从西市来到热闹的东市。东西市相距甚远,街上布景也相差颇多,比如西市的丝绸香料生意甚好,东市的酒肆茶馆林立。但东市的夜晚别有一番味道,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有来来往往的长安百姓、来自各国的商贾游人、走街卖艺的杂耍艺人、卖身歌舞坊的清倌艺妓如此云云。
环视周遭,天幕仿若一张巨大的漆黑幕布将整个苍穹笼罩,万籁俱寂。
东市客栈的喧嚣早已沉寂,酒肆的宾客全都散去,苏流觞归来后便见店小二点着煤油灯伏在柜台前打着盹。轻声上了楼后,才稍作休憩。他坐于床上将真气运转了七十二周天,强制压制下芜杂的思潮,直至翌日天微晓才被客栈内的嘈杂声吵醒。
“咝,咚,嘭……”
蓦地各种刺耳声音穿入耳膜,震得他头脑阵阵发晕,随之而来的又是连贯的吵吵嚷嚷,顷刻间打乱了周遭的平静。
他从楼上下来,恰好有一队人马从门前行过。只见当头者身骑白马,一身大红喜袍,腰配金玉带,足登跑马靴,气势凌厉,端的是纨绔不化的姿态。后面的花轿停停走走,锣鼓唢呐响彻整条大街,阵势蔚为壮观。
他乃头一回见凡间结亲之事,一颗心蹦上跳下兴奋不已,索性跟出去看看。
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争着抢着要瞧轿中的小娘子是何形容。
“哎呦,哪个不长眼的踩了奴!可疼死奴了!”人群中一阵骚动,这会儿又发生了踩踏事件惹人愤怨。
“这,这这,太不像话了!某自来了长安后,已见这武四郎抢了三次亲了,这次不知又是哪家的小娘子!”
“哎,造孽啊!据说进了武家门的没一个好下场的,怕是……玩腻了便抛尸荒野……”旁边的百姓指指点点,紧绷了一张脸,心中愤恨却无人敢上前阻止。他们口中蛮横的武四郎乃是当朝武后的外戚,平日里作恶惯了偏生谁也得罪不起。
苏流觞诧异了一会儿,转身去问方才之人,那人将这新郎官近年来的所作所为如数道出,苏流觞听完后,眉头拧成了个结。
这厢子,新娘子坐于轿中贝齿咬唇,经过苏流觞面前时帘幕忽卷,娇美的侧颜立现,一双没有焦距的双目死死盯着轿子前,双手则被缚在身后。
苏流觞右手紧握成拳,思索着要不要继续看热闹,可思索了好半天也未得出个结果。今儿与这小娘子相遇算是缘分,遇到这等不平之事若是不管显得自个儿太过懦弱,往后忆起必会抱憾,思来想去,他决定一路偷偷尾随队列前去。
轿子最终停至武府,宾客早已济济一堂。有看热闹的,有落井下石的,也有专程看新娘子的。不一会儿,武府奏乐放炮仗迎轿。停轿后卸轿门,由一名十五六岁盛妆丫鬟迎新娘出轿,用手微拉新娘衣袖三下,始出轿。
新娘出轿门先跨过一只朱红漆的木制“马鞍子”,步红毡,由喜娘相扶站在喜堂右侧位置。是时,新郎闻轿进门,由捧花烛丫鬟请回,站于左侧。
细看这新娘背影,却是个娇小玲珑的小娘子。
苏流觞混于宾客中,细微地发现新娘子衣袖中的手上下抖了抖。
待要拜堂之时,一阵狂风刮进堂内,桌案上的香烛瞬间倒了,众人纷纷以袖掩面阻挡这风沙吹入眼里。这风沙来势汹汹,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停。四下一片叹奇声起,新郎官故作镇定,安抚众人后,命人将香烛重新扶正,准备进入拜堂环节。
“且慢!”
一声高喝,打断了堂内众人的思绪。
苏流觞正步向前,向新郎官做了个揖,道:“这亲事,万万结不得的!”
“混帐!你是谁家的毛头小儿,速速离去,莫扰了我的好事!否则休怪我不客气!”新郎官这会儿正怒气上涌,被这突然闯入的苏流觞弄得十分不悦,几欲动手。
“四郎勿要气恼,且听我慢慢道来。据我观察,这小娘子乃天生克夫命,不宜嫁娶,若逆天而行……恐不出三日,定让夫家家破人亡。”苏流觞瞥了新娘子一眼,“唉,孽缘啊!”
“你胡说甚!我岂会信你一面之词!”新郎官嘴上虽说不信,但不由得心底没了底气。
“某不敢妄言。敢问四郎可是榴月中旬出生?”苏流觞一本正经地发问。
“你又如何知晓?”新郎官疑惑重重。
“这就是了。不瞒你,某略通些歧黄之术,擅观人面相。如今看四郎印堂一团黑气缭绕,便已知晓事有不妙。若再拖个两天……怕是神仙也回天乏术了。不信,四郎自可看看手心之处。”
苏流觞话毕,堂中众人将目光纷纷投向了新郎官。
新郎官方才被这么一惊,手心沁出层层冷汗,低头一看,左手心赫然一团黑色,霎时瞳孔皱缩,喃喃自语:“果如其言。”
他心中不敢大意,即便再想与小娇娘一亲芳泽,也不敢拿身家性命冒险。
“这……该死的娘们!来人,将她松绑先!”
新郎官一咬牙,恨恨地看着身畔的新娘子,这好不容易到手的美娇娘却碰不得,又气又恼。
“我本不信这怪力乱神,经郎君这一点拨信了八分,想必郎君颇有几分道行。”新郎官眼角一挑,瞧向堂中众人,“事出有因,四郎感激诸位亲友捧场,今日大伙就都散了吧。”
新郎官一发话,众人不得不作鸟兽散。见堂中现下已无人,新郎官朝苏流觞拱了拱手,凑近了问:“如你所说,此番可能化解?”
苏流觞好整以暇地眯了眯眼,转身负手踱步,“这个嘛,只需将这小娘子送还原处,不药自解。”
“当真?”
“当真!”
“好,信你!”
4
见武四郎的人全都撤退,新娘子这才掀起盖头,向苏流觞开口致谢:“奴唤作胭脂,方才多谢恩公搭救。”
“小娘子不必多礼,方才只是个障眼法罢了。只是我尚有个疑问,娘子怎会被那武四郎用金丝藤捆住?”
“回恩公,此事还得溯回昨日……我独自一人在城外一片后山玩耍,不小心落入猎人设下的陷阱之中,本欲呼救,不料被周围长满的金丝藤缠住,越缠越紧挣脱不得。本以为会命绝于此,岂知恰被武四郎的人发现并带了回去……”
胭脂愈说愈悲,接着说起武四郎见她模样后的贪婪之色,说到动情处不住地抽噎。说完,胭脂自觉失礼,抬头望向苏流觞,见他此刻正看向自己,不由得脸一红。
“不知恩公尊姓大名?他日相逢,必相报。”
“某一贱名,不足挂齿。此番救你非是图报,不过是碰巧赶上了。为防武四郎再度折返,小娘子且回去吧。”
“若不是被金丝藤缠住,我倒也不怕他。我会些防身的功夫,本想等他近身直接打晕他逃跑,未料到恩公出现了。或许这便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吧。”胭脂说到“缘分”二字时,心跳蓦地漏了一拍。
“哈哈,下回小娘子出门可要当心些咯!”苏流觞心情甚好,也没注意胭脂现下的心潮起伏。
“恩公请收下这个香袋,他日胭脂自会还恩公一个人情。”胭脂低下头,将一银制香袋递到流觞面前。
苏流觞本想推拒,碍于女儿家的面子便收下了,见这会儿天色已不早,着人叫了辆马车,目送着胭脂扬长而去。
低头再看着这枚香袋,苏流觞仔细研究了半晌,并未发现什么奇特之处,悻悻然将其收入衣袋,继续前行。
来长安已有两日,要找之人还是没个线索。这会儿头脑一阵犯晕,在肚子唱起了大戏之时,他发现了路边的一个酒楼。
“先去填饱肚子再说吧!”
5
松鹤楼并非孤楼,几个亭台楼榭连绵相接,飞檐画角,俯瞰着烟波缥缈的曲江池,景色极佳,一向是长安城中游人登高饮酒的所在。
苏流觞坐在松鹤楼二楼一靠窗的雅间眺望远处池水,偶有几只灰鹤飞落岸边寻食,又拍拍翅膀飞向远处。他叫了几碟上好的小菜,又要了一杯美酒自顾自饮,倏忽间听见隔壁传来一阵阵咳血声和严厉的斥责声,几个随从赶忙跪地请罪。
此刻,他非是故意偷听,只是那雅间仅一墙之隔,且他的听力又异于常人。
“都给我滚!滚出去!”
“郎君莫要放弃最后一线希望,我等誓死不弃!”
“我等誓死不弃!”异口同声的誓言铿锵有力。
往昔,这一幕主仆情深看在他人眼里十分感人,可在苏流觞看来总有那么些不明意味,他挑了挑眉头,继续听了下去。
“如今我已时日不多,那狐妖行踪又十分诡秘,你们凡躯肉体岂是他的对手?白白枉送了性命何苦!”
“郎君,听闻这世上有一种祗精香,可摄妖魔之形,不如就让我等属下去沉香阁求来,好为郎君捉拿狐妖。”
那郎君闻此话语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做了一个决定:“就这么去办吧。”
苏流觞很想看看隔壁那位郎君是何等模样,从宽袖中掏出一面古镜来,捏了个诀。在镜中看到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时,惊得差点将镜子打碎。
“终于找到你了,阿弟。”
沉香阁内,有四名剑侍前来拜会求取香粉。江眠倾在听了来意之后,只回了一句话:“这香粉委实难制,诸位三日后来取。”
“好,我等代郎君多谢十三娘。此是十两定金,三日后前来取香粉。”
四名剑侍走后,姽婳自内室步出,面露疑惑,“十三娘只需半日便可制出祗精香,为何却对他们说是三日?”
江眠倾掂了掂手里的金子,笑得异常诡异。
“姽婳,这世上之事难说一二。便是这三日,亦不可量。”
“我似是懂了十三娘意思。听闻这白家郎君病入膏肓药石无医,即便是那狐妖舍了自己修为为其续命,他也未必能如常人一般了……”
“姽婳,若你是那郎君,会如何做?”
“我自当放下尘世所有,远离喧嚣,认真过完剩余不多的日子。”
“哈哈,此乃真心话否?”
“嗯,十三娘又在提醒我忘却过去,重新生活。但当局者迷,谁又能在这尘世中独守一份清越?”
姽婳如今二十又四,是名副其实的贵女。八年前的一场事变,林家满门抄家,她由贵女堕为奴婢,只是那骨子里的清冷高绝使她一直不肯面对这个现实。自江眠倾收留她后,待她如知己亲人,她的一颗冰冷的心才渐渐回暖。
6
这一日,苏流觞一直跟踪着这四位剑侍,见他们从沉香阁出来后,一个转身溜了进去。
高墙大院从来拦不住他,但这等鬼鬼祟祟的行径却不是他的一贯作风。就在他迷路于竹林时,一团金黄色的物体朝他冲了过来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他的下袍,“咔擦”一声,袍子撕裂。这团金色物体仍不放弃,恶狠狠地瞪着这不速之客,对着他狂吠企图引来更多的人。
“糯米!回来!”一声高喝,远处走来一位碧衣小娘子。待离近看清了这不速之客后,疑惑不解地揣询其意,“你是何人?怎的凭空出现在我家后院?”
苏流觞早在她开口之前便在腹中打了数个草稿,这会儿见她并无怪罪之意,捋了捋被糯米弄乱的半阙衣角,含笑而望,“某乃外乡人士苏流觞,方才在外与几个粗鲁大汉起了争执又苦于手无寸铁还击,情急之下越墙而入。如此惊扰了小娘子,多有抱愧。”
那一双清透见底的眸子该是一个十分良善之人吧,阿绿毫无意外地相信了他的说辞,掩袖即笑。余光扫见了他破碎的衣角,不忍见他这般难堪,邀他进屋找了件侍从的衣袍让他换上。
“小郎初入长安,来寻亲吗?”
“对,我有一幺弟自幼失散,前些日子得知他的消息,急急赶来相寻,谁知幺弟病重,特来求一味药引为其治病……”
“小郎这般心地良善,幺弟必得庇佑。”
“愿承吉言。”
这厢子,糯米依旧在旁不善地盯着流觞的一举一动,随时提防他做出对阿绿不利的事情来。苏流觞被其盯的有些发毛,近前仔细打量着糯米,见其毫无畏缩之意,转身询问阿绿。
“此是何等犬类?有何特别?”
阿绿唤了糯米过来,拍拍它的脑袋,神情骄傲地介绍起:“糯米乃是大不列颠国进贡之犬,全名金色巡回猎犬,擅捕猎,能见异物,可追踪任何气味。”
“哦?如此神奇之犬,不知阿绿可否一借?”
“你要借它何用?糯米这家伙可只听从我与我家娘子之言。”
“是这样的……”流觞邀阿绿附耳过去,向她道出了自己的计划。
阿绿本就孩子心性,一听这等趣事儿,连连应承着颔首。
月如新钩。白府的厅堂内站着四名剑侍,见家主久不发话,其中一人抱拳建言:“郎君,我等已于城外追查到狐妖气息,这两日拿到祗精粉便可动手。”
“嗯。让我一人静静,你们退下吧。”坐在轮椅上的郎君神色不可辨明,待剑侍们退下后,推开屏风,取出屏风后的一个盒子拿在手心细细摩挲。
与此同时,苏流觞的计划也在进行中。
“流觞,你的计划可行吗?”
“这就要看糯米是否真的英勇无匹了!”
“那好,明晚申时后山见!”
“一言为定!”
7
少时,江眠倾自屋内出来,路过花园稍稍停顿了会儿,前去瞧那颗前年正月里种下的种子。这种子如今才刚刚冒了个芽儿,还很脆弱,可是不妨碍它用力生长的愿望。大约人也如这种子,越是黑暗的地方越在努力挣扎,待冲出土壤见到阳光才知这个世界原来也有这么美好的一面。
前年此时,那个人给了她这颗种子,说道:“等这颗种子开花之时,便是我归来之日。”
可是两年过去了,她每日浇水施肥细心呵护,这颗种子却仅仅冒了个芽。她自嘲地笑笑,罢了,那个人也许不会回来了,不必再等他了。
翌日晚,苏流觞与阿绿在约好了的树林里碰头,糯米此刻未套锁链,一步不离地跟在阿绿身后等待时机。
“嘘,我算过了,它今晚便在这后山出现。我们只需在此候着。待会儿我一声令下,你便让糯米冲向前方追捕他。”
“得令,你瞧着好了。”
树林的另一头,白府的四剑侍也在屏息凝视。
申时的夜晚,树林里鬼气森森。若是平日里碰上这等事情,阿绿早就吓破了胆,可是今日有苏流觞和糯米在身边陪着,她倒觉得此事变得十分趣味。
“你若怕的话,便紧跟我,我会保护你。”苏流觞说这话时义正言辞,眉头一皱不皱地盯着树林里任何风吹草动。阿绿躲在他身后,拽了拽他袖子,欲言又止。
“我感觉到它来了。”苏流觞放低了声音又道,“从西边渐渐靠近了。”
霎时,一团红色的影子飞过,流觞一声令下,糯米亦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那团影子。远远观去,两团影子交缠在一起,一追一逃似在迷藏。另一边,四位剑侍分别从四个角落围堵过去。
树林的四周已洒下祗精粉,这便相当于对狐妖布下了天罗地网。但是他们却忽略了一点,江眠倾并未告知他们此香仅对道行低微的小妖有效,对于已修成人形的妖物来说如若无物。
待糯米与那团红色的影子交缠之际,苏流觞催动了体内的真气便要助糯米一臂之力。糯米这些年来在方府过得太过滋润,养得肥肥胖胖的身子在追捕这团小东西时显得力不从心,但它却把此当作一个有趣的游戏,乐此不疲。
这团红色的小东西身手也十分敏捷,即便面对四大剑侍的围捕和糯米的不懈追击仍能一闪而过。就在糯米咬到了一撮红色狐狸尾巴毛时,对面一团光束下凭空出现了一位红衣娇娘子。
“勿伤他!”
糯米停下了追逐的动作,回首看看阿绿和苏流觞。四剑侍提剑正立,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位太过妩媚的娇娘子。
“恩公,我是胭脂。”
娇娘子将水盈盈的目光投向苏流觞,带着恳请的意味求他们让自己把话说完。
“怎么是你。”
流觞目露微讶,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当日搭救的新娘子竟是只狐妖。阿绿瞧着这位浑身上下挑不出丝毫瑕疵的娇娘子,没来由地升起了敌意。
8
地上的那团红色物体此刻已跳入胭脂怀里,瞪着一双咕噜噜的瞳子警惕地看向众人。胭脂面向众人,盈盈朝苏流觞一拜,“我乃是这山中修炼成形的火狐,与幼弟在此相依为命。求恩公及诸位勿要伤我幼弟性命,我这就跟你们回去救助白家郎君。”
胭脂言辞恳切,水盈盈的大眼睛里写满了认真。苏流觞本就心肠甚软,经得这一磨求,思及自己的阿弟,颔首相应。四位剑侍眼见道行更深的狐妖愿随同救助,虽有警惕却愿意一试,彼此心照不宣地应承了。
只是阿绿这一路上死死地盯着胭脂的那一张俏脸,衣裙的下摆被紧紧地揉在手心,起了一个个褶皱,心里的别扭怎也说不出口,但总是不希望她太靠近流觞。糯米似乎觉察到阿绿的心态,紧随其后死瞪着胭脂怀里的那团红色物体。
苏流觞一群人跟随着四剑侍浩浩荡荡回了白府。白家郎君白拂初向来不愿多见外人,兀自留了苏流觞与胭脂,其余人暂且退避外舍。
偌大的屋子里,燃了熏炉,顺着袅袅香烟望去,轮椅上的小郎摇着轮椅转盘径自向他们缓缓靠来。他先是看了看胭脂,道:“你便是胭脂了吧。”随后又将目光转向了苏流觞。
“阿兄,好久不见,近来可好?”
这一句若久未相逢的故人般清浅的问候,旁人在不知晓事实的情况下,定会认定他们俩生疏得紧。苏流觞内心一颤,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面色苍白的人儿,除了常年不自然的病色,岁月丝毫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。
“阿初,这些年来,你受苦了,阿兄未能照顾到你……实在有愧。”
苏流觞唤了他的小名,忖嗟起昔日光景,兄弟俩相依为命的情景涌上心头。自己在天宫已有多年,阿初这些年又是如何扛过来的。
“阿兄本以为……你已不在人世。前些日子得知你在长安,这一心病倒是放了下来。你可在一直怪我?”
“怎会呢。当年,实是阿初自愿。如今看到阿兄一切皆好,阿初高兴还来不及。阿兄待会儿便跟我说说天宫之事……是否都像话本子里说的那般美妙呢。”白拂初心之所向,自己未能亲眼见到的繁华天宫,他的兄长代他感受了一遭。
苏流觞看得出他眸子中隐忍的痛楚,其实这些年来自己何尝不是一直牵挂着他。若是当年重来一次,绝不会让他承受这些。可是他不能说,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弟弟,他的眼里只有自己这个阿兄,若是将他原有的梦打碎,他也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。
两百年前,他们还是一株双生之草,一名流觞,一名拂初。一起修行,一起玩耍,一起沐浴阳光和雨露,一起分担寒潮风雷霹雳,一起共享雾霭流岚虹霓。
他们约好了一同修成仙体,一同去尝天庭的百花酿,一同共赏万里江河,一同坐看天边云卷云舒……可是拂初的修为比流觞要高,他们之间只能有一个修成仙体。
后来,流觞为了让拂初成功修成仙体,主动放弃了修行。拂初在得知此事之后,做出了一个十分疯狂的举动。在他们俩的大劫来临之日,天上电闪雷鸣,乌云滚滚,拂初以一己之躯为哥哥挡了三道雷劫,自己修为受损,身死灵灭。
流觞成功修成了仙体,万般痛苦地抱着拂初即将化为灰烬的身躯踽踽独行,最终将他埋在了他们修行的那座山上。不久,流觞升了仙,可是没了拂初陪伴,自己一人独享这万年寂寥,不禁怀恋起当年修行的日子。之后,他每每尝了百花酿,都要在那山上洒下些许。
在百花酿的灌溉之下,山上的植物长得都十分茂盛,可是这其中没有一个是他的阿弟。他那时意识到,他的阿初不会再回来了。
可是他不知晓的是,拂初仅是丢了一魂一魄而并未元神俱灭。被百花酿灌溉之后,拂初的本体恢复,而后转醒,改了白姓,入了长安,开始了凡间的生活。
“自从做了人后,便能体会到这人间的悲喜。阿兄,阿初从不悔当年之事。”白拂初谈及此,眼眸中闪着熠熠光辉。
9
胭脂在一旁听着他们俩的对话,不由得眼眶湿润了起来。同为异类,修仙这条路上的艰辛她自有体会。她尚且还有一幼弟在身边一直陪伴,可是流觞他们俩这一分离便是两百年。
“恩公,我可救助白家郎君的内伤,不过这一魂一魄却是难以找回了……”胭脂以袖拭去了多余眼泪,目光盈盈地望向流觞,“我这一族中,擅以修为炼制内丹,有一种丹便是续命神丹,可为病人续命延寿。恩公可还记得前些日子给你的香袋?”
“自是记得,我一直藏于袖中的。”流觞捋了捋袖子,从中取出一枚银制香袋,目露不解地看向胭脂。
“恩公可以打开看看。”
“嗯。”
霎时间,屋内香气弥漫,一枚晶莹剔透的丹丸跃然手心,“这便是火狐族的续命神丹?”
胭脂微一颔首,眼角眉梢笑意盎然,“正是。此是我以三百年修为炼制而成,恩公快将它送与白家郎君服下。”
“好。”
少时,丹丸在白拂初体内融合,他的面色即刻由白转红,微露血色。
“感觉身子舒服多了,多谢胭脂。”白拂初心中一暖,朝胭脂致意,目光柔柔。
可是不多会儿,体内像是被烈焰炙烤一般焦灼难受。白拂初面色刷地变紫,流觞乍一看这情状,伸手紧锢住白拂初用来自残的双手。
“这……怎会这样!”
胭脂顿时吓得面无血色,瞪大了双瞳,紧咬着下唇却止不住眼泪“啪嗒啪嗒”地落下。
“恩公……我,我也不知这是何故。想是火狐一族属性为火,而白家郎君属木,这一来倒是我弄巧成拙了。”胭脂当即跪下,“恩公,都是我的错,就让我舍了元丹补过吧!”
言讫,胭脂施法欲吐出元丹相救,被苏流觞快速挡下。
“不可!”
苏流觞提着嗓子高喝,“你这般莽撞只会害死阿初。我与阿初同命同灵,现下只有一个办法了……”
少时,苏流觞运气而起,屋内白光大放,他将自己的修为全部散尽,以己之魂魄修补白拂初之身。
“恩公……”
随着白光渐渐消失,苏流觞的身影也在一点点溃散。伸手触及白拂初之面容,竟笑得十分释然。
“阿初,以后我们再不分开了。”
10
两日后,江府门前,一辆马车行过,一位青袍男子被小厮搀扶着下了车。阿绿赶来开门,一见那张熟悉的纨绔脸,扬起下颌笑问:“流觞,你怎么来了?”
男子先是愣了一下,随即不自然地朝她勾了勾嘴角,可是阿绿发现他的瞳眸里并无笑意。
“是阿绿么?某是苏流觞之弟白拂初,今日前来拜访十三娘。”
阿绿努了努嘴,原来不是流觞啊。
“郎君有请,娘子正在庭院里歇着呢,我这就给您传唤。”
“多谢阿绿。”白拂初温文有礼地颔首,命人将礼金与一只木盒子带上。
穿过前院,是一片茂密的竹林。竹林后一方亭子坐落其中,江眠倾此刻正在亭子里赏竹。见白拂初走来,她的眉眼弯成了一道月牙弯。
“白家郎君,身子可有好些了?”
“劳十三娘记挂,拂初一切都好。”白拂初命小厮将礼金奉上,又道,“这是上次剩下的礼金。还有这只盒子,是阿兄让拂初带给你的。”
“他还是走了啊。你也不要太过伤心,这是他的心愿,他希望你好好活下去。”
江眠倾这方话未完,走廊里“啪嗒”一声花盆碎裂。阿绿犹不可信地望向亭子处,见他们二人回首望她,转身飞快地逃了。
江眠倾打开木盒子,是一株浑身乳白色的小草。她盯了一会儿,合上了盖子。
“十三娘在此谢过郎君,先收下了。”
“嗯,那拂初就不打扰了,告辞。十三娘保重。”
随着门口的马车遥遥远去,阿绿不知从何处蹦出来唬江眠倾一跳,一双杏眼咕噜噜地瞧着她手里的木盒子打转,“娘子,流觞真的不会回来了么?他走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?是和胭脂一起走的么?是不是觉得我太没用了……”
阿绿一口气连说了四个问句。无需把话绕白,江眠倾已然明晓阿绿心思,将木盒子放在阿绿手心,打断其道:“喏,把这里的干草插入瓶中,或许某天他还会回来。”
阿绿白了一眼木盒子,未做稀罕,可转眼想到是流觞送来的,将盒子捂在怀中,假装什么都不知,“好,阿绿先回屋了,娘子再会。”
阿绿蹬蹬蹬地跑回室内,选了一个自己最喜爱的玉瓷瓶,将乳白色的干草插入其内,自顾自地发起呆来。流觞一走,她的玩伴就只剩下了糯米。
这会儿,屋顶的砖瓦轻微地动了一下,一只浑身火红的狐狸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屋里的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