奇楠香:作茧自缚
三世修得善因缘,今生闻得奇楠香。
长安,在如今盛世唐土下,存在于人们美好的期冀中。
长安,有最顶级的香料、香精、香粉、香油。
长安,有最美丽的风景、最美丽的人、最美丽的花。
长安,还有最擅制香的江眠倾,素手调香通三界。
1
西市街头叫卖声、吵嚷声不绝于耳。在异国人眼中,长安是个充满神话色彩的国度,每一条巷道都引人遐思。长安不负众望载了这些许梦幻,为人们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琉璃般的梦。
这西市便如这幻世中的一缕烟尘,香海氤氲成一幅墨般的景致。饶是这香味浓淡相宜,却也熏得人昏昏然也。大唐人民男女老少从上至下皆爱熏香,是以每年对香料的消耗量十分巨大,催生出了香者、香婆的行当。
已近傍晚,公孙翼找了处长凳稍作歇息,忽闻空中弥漫了一股肉味香气,勾起肚中蛔虫垂涎欲滴。循味而行,只见城东的一家小摊子正煮着热腾腾的牛肉丸子。这摊子位于西北方,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妻,在此摆摊已有十余年,对过往行人甚为客套。
在馋虫的引领下,他走近摊位,却见一对小情人先于一步坐下。这会儿方坐下,其中男子言道:“还是老样子,麻烦给我们上两碗牛丸,配一碟辣椒酱。”
“好嘞,客官稍等。”
老板着清水净了手,抓了几把丸子置于大锅汤中,片刻后大勺捞起,盛于碗中撒上葱花。那边,老板娘已配好了辣椒酱,端过碗便朝二人走去。
“客官慢用,仔细烫着。”温柔细语似微风般,老板娘朝二人和煦一笑。
呲——
一股汤汁溅了出来,冒着热气的碗中升腾起氤氲的雾气。透过这雾气看去,对面之人的脸色十分不妙。这会儿,男子的上衣襟上已是浸过一片汤渍。
女子放下筷子,略带歉意道:“啊,阿荣,抱歉,我帮你擦擦。”
男子无奈摇摇头,任凭女子掏出一方兰草绣帕帮他轻拭汤渍。
“这牛丸汤汁甚多,慢点吃。”
“阿荣真好。以后每来此地,都来光顾这家店可好?”女子娇笑着将碗里一块牛丸夹入对面男子碗中。
“好,你喜欢便好。”男子连连应承着,饭罢将袖帕掏出为女子轻拭去嘴边残迹,女子羞得脑袋低垂了下去。
二人结账离去,老板便开始打烊了。公孙翼仍坐于他们身后,瞧着他们手挽手的背影独自思绪。曾几何时,自己也与心上人陆妍在这街边同吃一碗馎饦,他还不忘帮她吹凉。
这般想着,冷不防被身后人撞了一下,未觉疼痛,那人竟生生从自己的身体中穿过。抬首去寻罪魁祸首,见一小乞丐朝自己这个方向看来。这是一张脏兮兮的小脸,脸上一双尤为突出的大眼却显得狡黠明慧。
“咦?我方才明明感觉撞到一人,怎地不见人影哩?”
小乞丐揉揉脑袋瓜子,对此颇为不解。见摊位上的客人刚走,快步跑去将碗里剩下的几颗丸子连带汤汁一干抹完。
心下好奇,公孙翼跟在小乞丐身后,穿过了几个坊间来到了沉香阁门前。门口,面朝着自己的女子将一锭银子置于小乞丐手心,笑着道:“快去给你阿爷治病。”小乞丐颔首致谢,拿起银子飞速跑开。
公孙翼欲上前问路,又觉得唐突佳人,一直徘徊不前。女子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,停顿了下,微笑颔首。
“她看得见我呢。”
公孙翼疑惑重重,转身欲离,又思及能看见自己之人必是特别之人。这般想着,朝对面沉香阁走去。
沉香阁内,糯米这会儿发了疯似的狂吠,连着在院里四处乱窜惊扰众人。糯米之反常,被江眠倾发现,她唤过糯米,勒令其安静,糯米只沉寂片刻又朝着门口狂吠。江眠倾向着门外看去,一只半透明的身影徘徊其间。见江眠倾看向自己,公孙翼抬起脚步朝里去。
“十三娘。”公孙翼学着他人对江眠倾的称呼对她恭敬地行了个礼。
“郎君此番也是求香?”江眠倾展臂做了个请的姿势,引他进了内堂。
公孙翼紧跟其后,待进了屋,方道出疑问:“十三娘竟不惧我这异类?”
“佛说,众生平等,心中坦荡,又有何惧?”江眠倾随口一答。
公孙翼对江眠倾又是恭敬一礼:“我因失了一魂一魄,记忆错乱,似乎忘却许多重要之事。故而,想求一味香来唤醒记忆。”
江眠倾略一思考,淡淡道:“十三娘斗胆相问,郎君丢失的记忆是否非忆起不可?”
公孙翼指着心口道:“是的,我因依稀的记忆纠缠自己数十年,这里还是空落落的。今日重回长安,便要拾起那些往事,从而解脱。”
江眠倾颔首:“有时候,忘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。但郎君执意,十三娘便成全。郎君所求的卜依香实为难得,请跟我来。”
公孙翼勾唇,从袖中取出一古籍递上:“多谢十三娘,这里有药王孙思邈之药典,相赠与你。”
江眠倾伸手接过,带公孙翼前去取香。公孙翼取香后与之道别,出了沉香阁。
2
东市一家老字号的当铺里,今日来了几位不同寻常的客人。为首的小娘子,身着绛红圆领小袖袍衫,下着条纹裤,腰束蹀躞带,带下垂挂一枚玉佩。乌黑的长发整齐地束在脑后,比起长安女子来多了一分英姿飒爽,只是脸上的那双瞳眸带着不明意味的探究与好奇。
“掌柜的,这个要死当。”她命身后一侍从将一沉重的银壶置于当铺掌柜面前。
“签字画押吧,小娘子。”掌柜将票据递向她,收起了那只壶。
女子从袖中掏出一枚印,在票据上重重一按,伊洛莲三字立现。
公孙翼从沉香阁出来后便注意到了从当铺出来的伊洛莲,现身跟随其后。伊洛莲在长安一众胡姬中相貌不算出众,但身上气质却与众不同,远远瞧去比一般姑娘身材高大,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不显娇气,离近了又见五官十分耐看,不似胡姬的卷发碧眼,倒更似长安人士。
公孙翼在窥见她全貌之后,头脑“嗡”的一下炸开了,她的眉目与陆妍竟有七八成相似,莫不是陆妍的转世?为了印证猜想,公孙翼跟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窥探着。伊洛莲亦是有所觉察,时不时回头张望一下。
直至拐进了一条巷道里,伊洛莲这才发现他们竟遇上了鬼打墙,反反复复在巷道里来回转悠。随即,她对手下耳语几句,独自朝另一方向走去了。在拐过一个巷口之后,公孙翼抬头瞥见伊洛莲站在对面屋檐上,随时准备往下跳的样子。
“不可!”
他连忙现身阻止,脖子上却突然一凉。架在他脖子上的一把长刀来自于其中一位侍从,屋檐上的伊洛莲见状,轻盈地一跃而下,稳稳当当地落于他面前。
被这么拙劣的计谋算计了,公孙翼有些自嘲地笑笑,果然是关心则乱。伊洛莲被他笑得心里发毛,一个眼神示意,侍从的刀口往里加深了一寸。这是一个还算好看的男子,可是周身冰冷的气息冻得她不寒而栗。她将目光从这人脸上渐渐移至颈项上,怎么会,刀未见血……
“你,你是人是鬼?”
“非人非鬼。”公孙翼除了深不可测的笑意还是笑意。
女子无奈:“郎君跟踪我们所谓何事?莫不是也迷了路?”
“正是迷路,才唐突跟随寻找出口。”
伊洛莲与身边侍从耳语几句,又用蹩脚的汉语向公孙翼道:“中原人,你带路!”眼看着临近宵禁,接下来乱跑被发现会被乱刀砍死的。他们初入长安,可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冤死此地。
公孙翼将他们引向了不远处一座废旧的宅子:“今夜,麻烦各位在荒宅暂避一晚了。”
一众侍从六识灵敏,刚踏入此地便起了不好的预感,纷纷将目光投向伊洛莲。
“少主,私闯荒宅很是不详,我觉得还是……”一位侍从起了胆怯之意,他曾听闻百年荒宅的故事,只是那故事里的人自进了后再未出来过。
“蠢货!”伊洛莲用龟兹语骂了一句,她可不信这个邪,即便是被吓死也好过被长安夜巡护卫乱刀砍死,“你可以不用跟来。”
3
一行人步伐匆匆,一个紧跟着一个生怕掉了队,可还是在推开宅门之时被里面的凝重气息唬了一跳。古宅的门额上是一块长形的上好阴沉木,上书“陆府”二字,虽然饱经岁月风霜,字迹有些漫漶不清却仍旧透着劲拔隽秀。朱门上,厚厚的红漆早已斑驳脱落,檐上的黑瓦也已灰旧得几乎一碰即碎。
“嘎吱”一声,门被推出一声沉闷的响声,只需稍一用力,门上的朱漆簌簌掉落。进得门来,只见满地残砖碎瓦,荒草没膝。四周静得只闻自己的脚步声,但凡他踏过的荒草很快又挺直了腰身。这会儿,空中忽闻几声鸦啼,伊洛莲向来不喜这类鸟,只因它们的气息更接近于腐烂与死亡。
身后,一阵阴冷的风从虚掩的宅门外吹进来,吹动满院的荒草窸窣作响。院内照壁浮雕上的石兽却让伊洛莲心悸,她记得书中记载过这种石兽称作“獬”。眼前,这只“獬”似是在用凌厉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这个不速之客。
伊洛莲的心脏突突地跳着,顾不得其他,她似是被冥冥中指引了一般,腿脚不自觉地向前方迈进:“别杵在这儿,去后院看看可有空屋。”
一众侍从得了令,绕过前厅直向后院奔去,伊洛莲则穿过层层荒草,直奔前厅。
厅中现下只剩一张紫檀木几和一架破旧的屏风,依稀可见当时厅中最后的景象,陆家阿郎被一剑贯穿了左胸,当场毙命,老夫人惊呼出声被人从背后刺了一剑,鲜血喷涌而出。一个小厮见此情状,慌张奔走却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脚撞上了梁柱立即死去。
她又绕过屏风朝着中堂走去。相较于前厅,这里空无一物,堂中值钱之物早已被人掳了去。目光再转到头顶房梁,只见结满了白花花的蜘蛛网,用手拨开厚厚一层蜘蛛网,簌簌抖落的灰尘落了满地。
同前厅一样,这里的景象亦是一一浮现在眼前。堂中一众仆婢见对方剑客手提宝剑向自己靠来,纷纷惊叫连连四下逃散。一盏茶的工功夫,厅内已是血气冲天残骸满地。
胃里忽然有些作呕,她快步走出中堂朝后院步去了,可一进了后院就被一种凝滞的气息缠缚着。如今这里假山尚在,竹林却早被砍去,回廊处荒草丛生已不辨方向。
紧接着,又一幅景象映入眼帘。就在方才的厮杀之中,其中一名剑客看向了这里,道:“算漏了一位!我去寻她!”说罢,一路飞奔至此,连续杀了几个奴婢后闯入了内室,见室内无人,转身返回院落中去。
这时,一位身着紫衣的小娘子仓皇从后门逃脱,焦急之中落下了一只鞋在院子里,刚欲返身去拾听见后方的动静赶忙躲入了蔷薇花架后。茂密的蔷薇花爬了整整一个花架,刚好将纤细瘦小的她遮挡得严严实实。
她蹲在花架后,身子瑟瑟发抖,屏住呼吸注意着院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。追出的剑客很快便来到了院中,绕了一圈后未发现人影以为人已逃了又出了院落。半个时辰过去了,她依靠这蔷薇花掩去了身上气息致使那名剑客最终未能找到她。
这厢,像是抽脱了所有气力,她跌坐于花架下,泪水奔流而出,细细的啜泣声只有近距离才听得到。
有人打这儿路过,瞬时拎起了花架后的她,她睁大了双眸直愣愣地盯着眼前之人,几乎忘了反抗。精致而美丽的小脸涨得青紫,她的脖子被扼住,吐不出一句话来。脑后的发髻全部散乱,有几缕青丝飘落脸前,更加衬得她娇弱而唯美。
伊洛莲忍不住惊呼出声,又见小娘子欲张口说话,却在第一个字时生生断了气。她惊恐地捂着左心口,逃命似的往后院寻侍从去了。可是后院如此之大,只一刻钟的工夫,一众侍从已不见了踪影。
4
早在伊洛莲单独行动之后,公孙翼便甩脱了他们,独自一人去了陆妍的院子。绕过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,他来到了后院的西北角。一汪碧绿的莲花池早已干涸,如今只剩下池子里污浊不堪的黑泥与两尺来高的芦苇。池子后,是一条九曲回廊,回廊另一边是一架秋千,绕过了秋千便是一座两层高的绣楼。
望着这座飞檐翘角雕饰精美的绣楼,他心下有些激动,急急忙忙奔了过去。
沿着香楠木板搭就的楼梯轻步上去,只见楼上是一派杂乱的景象。木质地板上散落着竹帘上的珠子,对面梳妆台上的一面四兽小鸟纹葡萄镜碎裂成几块,妆奁的匣子上更是落满了厚厚一层灰尘。他步至几案旁,拨开案上七弦琴的蜘蛛网,又朝斜对面的床榻走去。
榻上,一幅鸳鸯图的绣品绣至一半被搁置了。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这幅绣品,以食指指尖细致描了一遍它的轮廓,几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所绣之人在绣这幅图时的用心与满满的情意。可是当他看到鸳鸯图旁以黑线绣成的竖行小字时,眉头深拧了一下。
原来此生非我有,前尘一梦人依旧。
当时,她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绣下这两行诗的?公孙翼将绣品塞入左侧宽袖里,转过身来朝窗外望去,清月余辉直斜入屋,有些刺眼。
睹物伤情了好一会儿他便离开了这里。后院突然传出了女子凄惨的叫声,众人闻声寻去,在一口枯井边上发现了伊洛莲。伊洛莲自院中晕倒后一直昏睡不醒,一众侍从轮值在门口守候。她梦呓了,梦里一片血光漫天,院中的情景在梦中演绎了一遍又一遍,直至她的眼角流下了两行清泪。
轮值的侍从进屋去看伊洛莲,见她熟睡中仍愁眉不展,心下焦虑,顾不得男女之防便要去唤。抬起之手尚未落下,恰被另一只手打断,只见公孙翼作了个“嘘”字动作,道:“我能唤醒她。”
“是你。郎君一直跟踪我们是何居心?”侍从警惕地盯着公孙翼道。
“你们大可放心。我若有不轨之心,便不会等到这时了。”公孙翼道。
侍从瞠目,又警告了两句,公孙翼听在耳里粲然一笑,这一笑竟让这侍从有种自惭形秽之感,这等纯净笑容如何会是一个恶人脸上出现的。
伊洛莲的梦里,是白茫茫的一片。
月老祠殿堂内。
明明暗暗的烛光摇曳,正中央一座月老塑像坐落其间,笑眯眯地看着芸芸众生,为虔诚而来的善男信女一解其愿。
“翼,这里果如传说中的那般灵验?”
陆妍好奇地睁大双眸打量着周遭,半信半疑地将目光转向公孙翼,见他一副高深莫测的形容,心下好奇更生。
“我只信,命运掌握在自个儿手里,姻缘亦如是。”公孙翼看着陆妍,笑容浅浅。
陆妍莲步上前,取过供几旁摆放的沉香条为月老敬香,口中默默有词:“请月老赐一段金玉良缘,日后我年年为您敬香礼拜。”
如此话语自然逃不过耳尖的公孙翼,他只当未听到,自顾自地偷笑起来。
5
画面又一转,陆妍在后院的蔷薇花架下挖了个小坑,将一琉璃瓷瓶埋了进去,掩上土,起身拍拍裙上尘土,转身笑迎他道:“翼,这里埋着你我的秘密,十年后取出来看吧!”
公孙翼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招手浅笑:“阿妍,过来。”
她抬起头,见公孙翼笑得这般诡异,心里有些发毛,然而腿脚还是不听使唤地向他迈进。公孙翼见她靠近,拉起她左手,将一物什置于她手心。她低头去瞧,却见一美丽的紫蝴蝶从左手心展翅飞走,这紫蝴蝶绕着庭院飞了一圈,最终落在了蔷薇花架上。
“好美的紫蝶儿!翼,你从何处捉来的?”
“秘密。”
“这蝶儿似乎很有灵性,跟蔷薇花甚为投缘呢。”
“蝴蝶这一生都在追逐着花儿,花儿亦是靠着蝴蝶传播花粉,它们之间互为利益。”
“翼,若将来这利益纽带不在了呢?”
“那么,它们之间的关系亦不复存在了。”
话毕,蔷薇花架下的女子浅笑盈盈,紫色的裙摆跟这蔷薇花儿融为一体。清风拂过,片片花瓣儿落在她的肩头、发梢,轻盈得好似人间仙子。
忽而,眼前镜头一转,在一个中厅内,一名中年男子正在严斥陆妍:“往后不许与公孙家往来,你好生在家等着入宫!”
“阿耶,恕儿不能从。我与翼乃是真心,求阿耶勿要拆散我们!”她扯着中年男子袖袍,脸上泪迹未干,一瞬间由心痛转为绝望。
“你自己好生想想!”中年男子用力甩开被她拉扯的袖子,转身离去。
她跪倒在地,一双美眸几近呆滞,嘴里喃喃:究是为何?半晌,她跪到双膝发麻,面上坚定的神情任是旁人无法劝阻的。之后,她大病一场,闭门不出,卧于黄花梨榻上以血手书一帕文书藏于衣襟里。
病愈的那日,她在后院的蔷薇花架下,找到埋藏瓶子的地方,取来小铲拿出瓶子。
“幸好未被发现。”
她打开瓶塞,取出瓶里一卷羊皮卷,在地上铺陈开来。这是一张大陆地图,上面分散了六个国家,分别位于大唐的东西南北、西北和西南地区。她指向了西南方的国家,缓缓道:“往后若有机会,我一定要去这里看看。”
画面再转向一间卧房,房内,香炉燃着袅袅香烟,熏得床上的人儿昏昏然也。公孙翼手扶着陆妍的后脑缓缓靠近,俯首,对上余音未尽微启的小唇,附在丁香小舌之上来回辗转。陆妍被那绵长的吻晃了心神,瞧他卧蚕扬,笑得眯眯的眼儿,自个儿也弯了柳眉。
“阿妍,你真的愿意吗?”公孙翼抚摸她的背脊,手指轻滑,抚过酥胸,停留,半眯着眼低头看她。
“翼,我不愿进宫。今生、来生,我都只愿与你在一起。”陆妍倏忽俯身过去,藕臂勾上他颈脖,阖眼压睫,小舌往里探去,唇齿相依。
“阿妍,待我取得功名,便向陆府提亲。”
公孙翼卸去陆妍身上的最后一片肚兜,覆上她的躯体,与她抵死相缠。
6
伊洛莲自梦中惊醒后,脑海中的画面时刻提醒着她,她即是陆妍,陆妍便是她。在她睁开双眼看见的是公孙翼后,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。“翼,我回来了。”
“阿妍?”公孙翼回抱住她,下巴磕在她的肩膀上。
“我看见了,我的前世,是陆妍。那些有关她的经历,我都记起来了。”伊洛莲泪水垂落在公孙翼的肩头,肆意横流,半晌,抬起泪眼看他,“只是,你……”
“没错,我已故去多年,现在在你面前的,是我的魂魄。你害怕吗?”公孙翼小心翼翼地问出声来。
“因为是翼,就不怕。还能见到你,真好。”伊洛莲回道。
“阿妍,跟我来。”公孙翼拉起伊洛莲,带她来到了后院。
此刻,整个院落焕然一新,他们绕过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,只见一汪碧绿的莲花池里盛放着无数白莲。池子后的九曲回廊的另一边是一架秋千,绕过了秋千便是一座两层高的绣楼。
“怎么会这样?这是我最喜爱的蔷薇花架。”伊洛莲小碎步跑去花架边上,伸手触碰盛开的紫色蔷薇花,一切都是如此的真实,她几乎还可以闻到空中飘来的阵阵花香。
“这里是四十年前的陆府。”公孙翼沉声答道。
“我们既然回到了四十年前,那我的亲人们都还在吗?”伊洛莲兴奋地在原地打着圈。
“抱歉,阿妍,人死不能复生。”公孙翼双目紧盯着伊洛莲的眼睛,牵起她去了另外的地方。
“当年,陆府四十九口人,一夕间全被诛杀,这种惨痛仍历历在目。”伊洛莲有些激动地吼出声来,双手指尖深深掐进肉里。
公孙翼扶住伊洛莲的肩膀,凝视着她的眼睛道:“阿妍,你记着,前尘往事,该放就放下吧。”
“血海深仇怎么能忘!无论是前世或是今生,我都会手刃仇人报仇雪恨!”
“很多回忆,或许因为太过痛苦,便记不清了。我也忘了许多事情呢。”
良久过后,他们穿过回廊,上了绣楼,公孙翼直接将她带到榻边,指着榻上一幅绣至一半的鸳鸯图来看。伊洛莲小心翼翼地捧起这幅绣品,看见上面绣了一行小字:原来此生非我有,前尘一梦人依旧。
“当年,我在绣这幅鸳鸯图时,心里想的是逃出陆府,与你天涯海角,哪里都好。”
公孙翼上前再一次揽过伊洛莲,向她承诺:“前世,我错过了你。今生,我会好好守护着你,阿妍。”
伊洛莲将公孙翼拉到榻上坐在一起聊天,问起了当年之事,“翼,当年你高中榜眼,我便去求阿耶许了我们的婚事,可我没能等到你……”
剩下的话语被公孙翼一指噤声,轻抚着她的面庞说道:“功名利禄,过眼云烟,这世上唯有一个你,融于骨血,割舍不得。今后,我们就在这里,神仙眷侣,再不分离。”
“翼,我答应你。”伊洛莲靠在公孙翼怀中,向他诉说起西域风光。“我要带你回龟兹,那里有美丽的高山、草原、沙滩、戈壁,还有一大片的山丘,红得像火,黄得如金,青年男女们围绕在一起鼓乐跳舞……”
7
“阿妍,你能为我跳支舞吗?”公孙翼眼睛里的向往一闪一闪的。
“当然。”伊洛莲扬起下巴,骄傲地点点头,“我的舞姿,是龟兹国里最美的。”
后院的一棵菩提树下,伊洛莲穿着火红的舞裙,身体随着音乐的律动摇摆。公孙翼在一旁击起鼓乐,双眼一刻不离伊洛莲。伊洛莲旋转着来到公孙翼身边,伸手拉起公孙翼,将他带到树下跟随自己一起舞动。
树下有微风拂过,吹起伊洛莲的发梢,她咯咯的笑声响彻整个院子。二人在树下不断地旋转和跳动,整个世界里只看得到彼此眼中的自己。
公孙翼突然间踩到伊洛莲的裙角,将伊洛莲扑倒在地,身子重重压在她的身上。四目相对间,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。
公孙翼在伊洛莲额头落下一个吻:“阿妍,嫁给我吧!”
伊洛莲轻轻点了点头,笑道:“不论是大唐或是龟兹的女儿,看上了谁便跟了谁。即便没有一场婚礼,我也是你的人。”
公孙翼颔首微笑,直道“是是是”,只是,他未曾发觉,袖中的香粉不知何时掉落了出来。
一夜后,陆府内四处张灯结彩,整个府邸都被喜庆洋洋的红色包围。
闺房内,伊洛莲揽镜自照,乌黑如泉的长发在指尖滑动,一摞摞地盘成发髻。玉钗松松簪起,再插上一支金步摇,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,在鬓间摇曳,一双流盼生辉的眼睛更是掩不住的笑意。
她左顾右盼,心里的慌乱与甜蜜同时涌上心头,一时间,竟是分不清此刻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。心里的期盼落地生花,她,伊洛莲,也是陆妍,等了两世,终于嫁给了心上人公孙翼。
在检查完妆容之后,伸手拿起昨晚从院中拾起的香粉,好奇地上下打量。香粉的盒子十分古朴,上面雕刻了火红的彼岸花,离近了闻,有淡淡的异香传来,尤似西域的香料。
“想必是翼本打算送我的却不小心掉落了吧。”伊洛莲喃喃自语,心下甜蜜蜜的。
她打开盒子,霎时,一股异香直冲入太阳穴,有屡屡幽蓝色的光圈萦绕在她的头顶。她顿时头痛欲裂,抱头死死扣住脑门,低声呼喊一句便晕了过去。只片刻的工夫又转醒,她坐起身,忍不住伏案痛哭。
是了,这盒香粉让她全部想起来了。
当年,公孙翼确然考取了功名,却捏造一纸诉状告在了圣上那里,一道圣旨,叔父以叛国罪被判斩刑。阿耶四处奔走为叔父伸冤,从中知晓了公孙翼本名上官翼,因祖父陆飞当年以一首“反诗”举报上官家,累得上官家被诛,上官翼被迫改了姓名逃之夭夭,十五年后以同样之事报复了陆家。
后来,阿耶以及陆府上下四十九口人被秘密处死,自己则被公孙翼亲手扼杀。自此,陆府成了长安城内无人提及的荒宅禁地。
前尘往事,那些忘却又重新拾起的段段回忆,于伊洛莲看来成了一个莫大的讽刺。是这满院的冤魂无处伸冤,才制造了些许影像引得路过之人的注意。而那过去的恩恩爱爱,在国仇家恨面前算得了什么?她失了身又失了心的爱慕又算得了什么?如今,她要嫁给自己的仇人了。
痛哭过后,她迅速擦干脸上的泪渍,拿胭脂上了妆,看着镜中下垂的眼睫,手中的拳握了又松。半晌,她下了楼,抬头看了看头顶的不见日月的阴霾,心知自己被困入梦境的幻象里。按照龟兹的说法,杀了制造幻象之人便能脱困。于是,她悄悄拐进一间密室,咬破手指,将鲜血滴入一尊酒壶内。
做完这些,她又快速上了楼。
公孙翼在绣楼下等得焦急,不到三刻钟,身着一袭云锦宛如天边流霞嫁衣的伊洛莲莲步下来了,缀着米粒儿似的璎珞南珠遮了她的俏丽容华。拦腰束以流云纱苏绣凤凰腰带,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玲珑巧致的身材,慢步行走间,似有芬蘼的花瓣偷偷散进在她宽大的衣袖里,裙摆随着微风轻轻起伏。
“阿妍,你真美。”公孙翼忍不住呼出声来,跑上前去握住她的双手,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。
“翼,我等这一天,真的很久了。如今愿望实现,我很开心。”伊洛莲反握住公孙翼,将他带到菩提树下,从袖中取出一物,递给了他。
“阿妍,这是什么?”公孙翼好奇地打开盒子,只见一只流光闪烁的瓶子跃然其间。
“这是我们的秘密。”伊洛莲莞尔,拿起瓶子,从中取出里面的羊皮纸,向公孙翼解释说,“还记得吗?大唐以外的国界,是叔父告诉我的,他在西域做了十五年的节度使,从未有过一丝的懈怠。因为他的交流沟通,大唐与西域才能得以和平相处。”
“这些,我都不记得了。但是,我愿意听你慢慢说给我听。”公孙翼答道。
“翼,在成亲之前,能否陪我祭拜一下阿耶和叔父,也告诉他们我嫁人了。”
“好。”
伊洛莲找来两只酒杯,将其中一只递给公孙翼,自己手上的这只则倾倒于树下。
“阿耶,女儿不孝,今日嫁给了翼,希望您在天之灵能够看到。”话毕,伊洛莲朝着树下重重一磕。
公孙翼也将杯中酒全部倾倒,学着伊洛莲的样子朝树下跪拜。起身后,公孙翼又唤了一声“阿妍”,缓缓道:“今夜,以天为媒,树为高堂,我公孙翼与陆妍结为夫妻,永世不离。”
8
洞房之内,公孙翼与伊洛莲双双饮了合卺酒,坐于榻上说着悄悄话,伊洛莲则在身后悄悄藏了一柄匕首。
此刻,公孙翼面色微醺,看着伊洛莲一张胭脂色的脸,伸手捧过她的脸颊,靠近自己的脸。刹那间,匕首插入公孙翼的胸口,公孙翼只觉魂魄像是被人撕开了,又有无数只蚂蚁拼命在噬咬着。
他抬起头,不可置信地看向伊洛莲:“为什么?”
“我在酒里下了蚀骨散,便是魂魄也难逃其间。”伊洛莲突然张狂大笑起来,笑着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,“翼,你大概还不知道,前尘往事我都想起来了。是你,你这个刽子手,害了陆府四十九口人!”
这会儿,伊洛莲如同一座爆发的火山,想要继续说下去,公孙翼及时打断了她的话,“阿妍,前世或许是我做错了,今生,我对你确然真心。”
“真心?”伊洛莲大声道,“你将我困于梦境与你成亲。时间久了,我将回不去外面的世界,只能成为一抹幽魂与你相守,永生永世不得超生,这便是你所谓的真心?”
“不,不是这样的!阿妍,不要离开。”公孙翼的脸痛苦地扭曲着,伸出手想要抓住伊洛莲的身体,可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地变得透明,如此下去,他将永远消失于这个世界。
“我已不是陆妍,我叫伊洛莲。”伊洛莲伸手拭去脸上的泪珠,继续开口,“若不是那盒香粉,至今我还被蒙在鼓里。你我之间,恩断义绝!”
“原来是香粉。前尘往事,我确然记不清了。我承认自己有私心,那也是因为深爱着你……”公孙翼眼睫微垂,心中苦涩难当。
“从未觉得你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啊,上官翼,是你戏太好还是我眼瞎?你本该转世投胎,怎么会回到长安城来?你闻闻,这里的风都带着一股血腥气啊!”伊洛莲卸去身上的血红嫁衣,将它扔在了地上。
“阿妍。”公孙翼的身体已近乎于透明,在消失之前小声吐出了一句,“对不起。”
伊洛莲眼见公孙翼的消失,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被抽离了。她拼命挣扎着,陷入了另一场昏迷中。
“醒醒,少主。”侍从拍打着伊洛莲的身体,终于惊醒了她。
伊洛莲醒来之后,侍从告诉她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,梦呓和流泪着实吓坏了一众侍从。
伊洛莲站起身,巡视了四周一圈,感觉这里还有一双眼睛正在暗中窥视着自己。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左手,痛得眼泪都出来了。
“怎么会这么痛?”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脸颊流下,她抹抹泪,别过身去不让侍从看见。
情之一字百千劫,梦中一切,转瞬成空。原来,忘却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。关于上官翼,究竟有无确确实实来过,她也拎不清了,反正,她就要回家了。
这会儿,一只黑猫从草丛经过,“喵”的一声跳上另一处石阶。伊洛莲回过神来,伸手一个爆栗敲在一位侍从的脑袋上:“这里确实挺邪乎的,咱们赶紧出去吧。”
一众侍从背起行囊,在前面带路,伊洛莲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走着。陆府的大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了,伊洛莲最后回望了这里一眼,满园的荒草已经不那么可怖了呢。
“少主,我们接下来去哪儿?”
“长安也已玩够了,回龟兹!”